青年作家杂志社|贾 想:?细节的诗学与虚构的嬉戏 | 评论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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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贾想 , 原名贾国梁 , 涉猎评论、诗歌与小说;作品及评论见《南方文坛》《小说评论》《诗刊》《青年文学》《青春》等刊;现居北京 。
【评论者说】
细节的诗学与虚构的嬉戏
贾 想
马云鹤和岑攀的小说 , 分别在细节和虚构技巧这两个层面 , 给了我久违的新鲜感 。 说新鲜 , 是因为对比当下普遍早熟的青年作品 , 这两人的文字有稚气未脱的实验意味 。 说久违 , 是因为我所说的新鲜并非前无古人 。 每一代初出茅庐的文学青年身上 , 都有这样一股子新鲜的气息 。 这股气息来自于小说背后纯粹的艺术冲动 , 而不是功利冲动 。
阅读马云鹤的《山海关》过程 , 我视为一次穿过雾中风景的过程 。 我跟随作者蒙太奇一般的叙事镜头 , 在浓雾中一点点逼近事物的脸 , 一个个辨认 , 然后又一次次离开 , 重新陷入语言的大雾 。 当我彻底离开雾中世界的那刻 , 得到了什么?应该是一幅现代工业社会中人的中年“冷风景”——印象派的“冷风景” 。 正如张岱对湖心亭的印象 , 我的印象 , 也惟一痕、一点、雾中人两三粒而已 。
一痕、一点、两三粒 , 即小说的细节 。 在《山海关》中 , 不存在连续性的、戏剧性的情节;突出的 , 是数不胜数的精确细节 。 细节越具体 , 整体结构就越漫漶 。 细节晕开了 , 情节就混淆了 。 如果说 , 情节是人与事物的运动所形成的 , 那么 , 细节就是人与事物静止时 呈现的状态 , 是作者通过发达而细腻的内外感官——色受想行识 , 捕捉到的美 。 时间在细节这儿停止了 , 作者沉迷在对于一种气味、一道铁锈、一丝声响的“全息形容”当中 , 正如蜜蜂沉迷于蜜 。
这蜜 , 一方面是语言的蜜 , 也就是修辞的美;一方面是私人情绪分泌的蜜 , 也就是作者的美 。 沉迷细节 , 也许是一种语言意义上的自恋 。 这让我回忆起阅读郭敬明和早期张悦然的体验——一种“甜”的体验 。 当然 , 更确切地说 , 马云鹤的语言是一种“冻住的甜” , 兼顾精确的形状和克制的抒情 。
如果存在一种艺术的“味觉学” , 那么 , 抒情诗可以说是“甜”而“酸”的(波德莱尔之后可以说是“酸”而“涩”的);小说则无味不包 , 是“五味杂陈”的 。 从时间的角度看 , 诗着眼于“时间的凝固物”——意象 , 因此是静态的、抒情的 , 是“点的美学”;小说起源于史 , 也就是时间的流动 , 因此是动态的、叙事的 , 是“线的美学” 。
我由此辨认——既是对内容的辨认 , 也是对美学风格的辨认——《山海关》表面是小说 , 灵魂却是抒情诗 。 小说涉及的细节:童木、氧化层 , 其实是属于一个隐喻轴上的联想物 。 所以 , 事物没有动起来形成完整的故事 , 只是“加深”了自己 。 故事中那些弥散的细节 , 是围绕凡士林、赛车轰鸣声、铅块、蝉、宝塔这一系列意象运转的 。 小说因此形成了一种“星系”结构 , 其中囊括诸多围绕意象运转的“修辞的恒星系” 。 我曾经总结过青春写作的一个突出特质:“拜意象教” 。 这篇小说也不例外 。
细节(意象)为什么会令作者沉迷 , 也令读者流连呢?我试着提供一种阐释:所有情节都是奔跑的 , 但奔跑的尽头 , 无外乎人生的死和时间的无 , 情节的命运是悲剧性的 。 这时候 , 能静止时空的细节就是喜剧性的 , 就是一种拯救的力量 。 细节拼尽全力 , 拖住了情节朝深渊飞奔 , 拖住了一个去意已决的故事 , 造成了一瞬间春龄永驻、年岁冻结的“永生假象” 。 这就是细节的诗学 。 细节的诗学 , 就是时间的诗学 。
深谙细节诗学的小说家 , 当数张爱玲 。 在张爱玲艺术之手的摩挲中 , 日常生活中的俗物(《色戒》中的大钻石) , 可以突转成为圣物 。 摩挲的手势 , 突然成为一种祭礼 。 “艺术的摩挲” , 让一切经手之物散发出内在的光晕 。 然而 , 和张爱玲的摩挲相比 , 马云鹤的摩挲 , 还没有让事物(比如那罐凡士林)散发出一种公共的、情感的、意义的光晕 , 而只是散发出一种私人的、情绪的、美的光晕 。 这种光晕是不可对话、难以扩散的 , 因此只能是一种质数型的孤独光晕 。分页标题
小说中 , 对细节诗学的敏锐 , 与对于数字的好奇结合在一起 。 《山海关》中提到一部有着12 个结尾的小说 , 还提到一座宝塔正在以每年1.2 厘米的准确速度下沉 。 我想 , 对于作者而言 , 12、1.2 这样的数字 , 一定是没有深度原由的 , 这些数字存在的意义就是本身的精确 。 而精确 , 会给小说带来一种后现代风格 。 后现代文学对于数字的崇拜 , 是与对于意义的否定冲动一并产生的 。
如此说的话 , 《山海关》是抒情诗的 , 也是后现代的 。 里面有如此清澈的甜腻 , 如此丰沛的哑谜 , 如此绚烂的能指和如此精确的无意义 。 就像鱼脱离了水 , 这是一篇脱离了传统小说边界的小说 。 因此 , 我将我的阅读视为一个逐渐辨认的过程 。 随着小说的结束 , 我想 , 我对小说的认识 , 也终于“着陆在了春天的堤坝上” 。
【青年作家杂志社|贾 想:?细节的诗学与虚构的嬉戏 | 评论者说】如果说《山海关》是美驱动的故事 , 那《外卖中的人》就是智力驱动的作品 。 岑攀一定十分在乎文学的“趣味” , 而不仅仅是文学的“意味” 。 “意味”是作者的思想和情感支撑的 , “趣味”是作者的智力和技巧支撑的 。 二十世纪之后的文学 , 由于构成“意味”的西方观念世界遭遇了严重危机 , 有“意味”的文学渐渐被有“趣味”的文学代替 。 原本古典作家使用起来十分谨慎的智力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解放 , 甚至是放纵 。 最热爱智力的作家之中 , 一定有米兰·昆德拉 。 岑攀的这个故事 , 就很有一丝昆德拉的狡黠 。
同托尔斯泰一样 , 昆德拉的故事也大多是“上帝视角” , 全知全能 , 操控一切 。 但这不是一个严肃客观的上帝 , 而是一个主观的、调皮的、讥讽的上帝 。 如果说托尔斯泰的上帝是一个成人 , 那昆德拉的上帝就是一个恶作剧的孩子 。 他并不低调 , 也不庄重 , 对奔走在云层之下的人间男女 , 他没有怜悯或者疼爱 , 而是冷眼旁观 , 处处捉弄 。 而上帝形象 , 其实就是显露在小说中的小说家形象 。
《外卖中的人》当中最有趣的一个细节 , 就是作者对“”的使用 , 这也是让我联想到昆德拉的原因 。 在我们现在熟悉的小说叙事学中 , “”的使用几乎是一个大忌 。 为什么呢?“”的功能 , 就是提示和补充 , 谁提示和补充呢?当然是作者 。 所以“”堂而皇之地出现 , 就是作者堂而皇之地出现 。 这无疑会破坏小说的“浸没体验” , 让读者“出戏” 。 但昆德拉是明知故犯的 , 他就是要破除某种小说的美学 。
“”的使用 , 还让我想到戏剧的技法 。 尤其是“第四堵墙”倒塌之后的戏剧 。 创作者、剧中人和读者 , 被并置在一个时空之中 。 布莱希特将这种破坏浸没体验的戏剧技法 , 称之为“间离” 。 “间离”术 , 让读者跳脱出来 , 成为一个“旁观者” , 而不再是“角色共情者” 。 读者于是感知到了“虚构”的存在 , 意识到小说是一种编造 。
通过“”等叙述方法的使用 , 岑攀将《外卖中的人》变成了一个关于虚构的沙盘游戏 。 他以一个富二代外卖员的游戏身份 , 带领着读者 , 思考如何从一个外卖员的碎片经验中 , 如何在与顾客的片刻接触中 , 构思出一些有戏剧性的故事 。 他将整个故事称之为一场戏剧性收集之旅 。 他在虚构作品中展现虚构的发生学 , 在小说中解剖小说 , 在无聊中消解无聊 。
有趣的情节发生在小说后半段 , 一直虚构故事的外卖员 , 当真跌入了一个戏剧性的故事 。 他迷上了酒店里的一个陌生女人 。 情欲催动他做出了一系列古怪又冒险的行动 。 这一次 , 外卖员没有从这些行动中跳脱出来 , 他的智力停止了运作 , 荷尔蒙占领了高地 , 文本之外那个顽皮上帝的议论也消失了 。 最终 , 这场追踪随着女人的人间蒸发而告终 。 这个非正经外卖员的喜剧性故事 , 在与另外一个真实外卖员的悲惨故事匆匆形成互文之后 , 小说就结束了 。分页标题
对于小说的结构 , 可以做两种解释:一 , 一个拒绝入戏的人 , 意外入戏了 。 讽刺剧变调为悲剧 , 一个布莱希特式的故事 , 突转为一个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故事 。 故事的前半段 , 作者用玩弄虚构的现代写法 , 讽刺了沉浸虚构的古典写法 。 后半段 , 他又似乎以庄重的古典写法 , 否定了轻佻的现代写法 。 通过讲述一个真实而普通的外卖员的悲剧命运 , 将故事的落点重新安置在人文主义的范畴内 。 如此理解的话 , 小说就是一个意义撕裂和结构互斥的文本 。 作者为了实现“通吃”的野心 , 牺牲了某种从一而终的艺术统一性 。
二 , 小说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布莱希特式的故事 。 从主人公被酒店房间中的陌生女人迷住心窍至故事最后一个字 , 其实是这个富二代外卖员一个更为漫长的虚构而已 , 只不过这次的虚构自始至终紧绷着弦 , 没有“破功” , 没有“出戏” 。 如果相信这种解释 , 那么这就是一个内部结构统一的故事 。 作者的把玩让我们回忆起一些遥远的日子 , 那时候 , 虚构在嬉戏 , 游戏在继续 , 小说家还很调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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