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一宁cookies|那些亦舒欺骗了我们的事

_本文原题：那些亦舒欺骗了我们的事
我可能是全世界记仇第一名， 2017年《我的前半生》热播，我写了这篇文章，评论区都在反驳我，我假装很兼容并包地把留言都放出来了，心里觉得自己没说错， 2020年，借着喜宝的热映，再讲一次。
我高中的时候读过很多本亦舒。
亦舒迄今写了300本小说，幸而每一本都是薄薄的小册子，我高中时是看的电子书，一天一本，高三也不例外。我读亦舒读得很快，课间、放学的公交车上、回家后写作业的间隙，看了百八十本是有的，但故事都叠在一起，实在是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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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放在今天来看，亦舒简直是带货女王。
在大陆物质水平还不像今天这么发达的年代，她亲自科普了一线大牌，还有她极简主义的审美观——香水要用午夜飞行，职业女性的包当然是Birkin最好，裤子要穿七分裤（三个骨）。这一套至今仍然被大陆的中产（或伪中产）们推行。
毕竟师太。
我小时候也很痴迷于她所构造的世界，具体表现就是，十八九岁的时候，硬要穿暮气沉沉的黑色、素色、白色，学大人讲话，任何事情都能总结出一个听起来无懈可击其实毫无实操性的道理。
是在什么时候发现师太的破绽的呢？
亦舒很爱写两种女人：一是贫门美女，她们清楚自己唯一的优势就是美，一心借助这一点阶层跨越。这类故事在香港层出不穷，弹丸之地、财富和美貌不免相遇，巨大的贫富差异，普通人逼仄的望不到头的生活……直到今天，香港的婚恋生态仍未大变，反倒是内地，黄奕那一代吃足了假富豪的苦头后， 85后女演员们已经开始扎堆找同行，一个个结婚生子后忙不迭复出，没见有谁再高调喊隐退。大家意识到，钱，还是自己赚比较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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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女人是《我的前半生》里的唐晶：
出没在高端写字楼里，工作刻苦，嗜钱如命，来去潇洒的新女性。这些学识教养都是一流，生活品质又极其讲究的女性当然很好，但偏偏，小说里，亦舒给她们安排的“好结局” ，都是在格子间苦苦搏命十多年后，嫁得贵婿，从此逃出香港，做不显山露水的富贵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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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袁泉饰唐晶
《我的前半生》的编剧被骂得很惨，我真的觉得她很倒霉，一不小心抢闺蜜男人这种剧情是有点狗血，但电视剧总要有点戏剧性吧？你说这个价值观不高级，来，我给大家讲一下原著说什么的。
子君，一个家庭主妇，主妇出轨后，她先是当小职员，被上司追求（是正儿八经的追求，不是性骚扰），她拒绝，因为觉得前夫有头有脸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追我了。
子君每天上班要坐轮渡，就跟我们上班族坐地铁一样吧，她挤在乌央乌央的人堆里，觉得人生无望。
这个时候，她被一个陶瓷大师慧眼识珠，选去当徒弟，然后靠自己的品位和勤奋，拿到了一个大订单，又摇身一变成为艺术家（在0基础的情况下）。这时候，她去看望国外读书的女儿安安，跟女儿同学的叔叔，一个叫翟有道的建筑精英看对眼，没隔多久对方回到香港，俩人重逢，她迅速地再嫁，又过上了安逸的阔太生活。
来，你告诉我，这故事，到底比编剧改的，优越在哪里？
都是玛丽苏，还是更平的，没什么戏剧起伏的玛丽苏。
【倪一宁cookies|那些亦舒欺骗了我们的事】分页标题哦，原著里，唐晶还不声不响地嫁到澳洲去当主妇了。
我作为一个看过百八十本亦舒作品的人，想总结说，她和那些我们看不上的言情小说的区别，常常只是，其他爱情小说里女主角靠傻白甜赢得注意，亦舒的故事里，女主角凭借一张性冷淡的脸和做派捕获男人—— 但真的，这一套有格外高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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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小说里反复强调的一点，是体面。
然而体面这种事情，经常是说来容易做来难的。亦舒本人在处理家事、情事、包括人际关系上，都称不上体面。
亦舒19岁的时候，不顾家人反对，和画家蔡浩泉生下一个儿子，几年后离婚，和明星岳华谈轰轰烈烈的恋爱，再也顾不上这个儿子。她的儿子蔡边村自曝说，最后一次见母亲是在11岁，寄给对方的信件从未有回音。而亦舒的回应堪称经典，她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妈》，里面有一句“你父亲已经浪费了她的前半生，现在你又要去浪费她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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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浩泉与亦舒的儿子
女作家对亲生孩子感情淡薄并不少见，但振振有词成这样，还是令人咋舌。
亦舒小说里的分手，都是很拎得清的，女主角的姿态都特别好看，还会用“能够说出的委屈，便不算委屈；能够抢走的爱人，便不算爱人”来自我宽慰。
但亦舒本人是反面。
跟她交往过的岳华说， “她是否爱我，我不太清楚！因为她的性格……比较特别，她是个颇特别的女仔。 ”
报纸上提及岳华跟前女友郑佩佩的往事，亦舒会生气到将他的西装全剪烂。还有一次，她因为太生气，在岳华的宿舍里，将刀插在他睡的那张床的心口位置，状甚恐怖……岳华提分手后，亦舒跪下求复合。
怎么说。女作家说的体面、姿态，基本是她们对外人的要求，她们对自己是始终网开一面的。
讲求“姿态好看”的亦舒，在处理私人感情上面，并没有比公认的drama女王琼瑶更稳重更体恤他人感受。
但我真的没有一点因此鄙视师太的意思。
真的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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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我觉得，师太本人，比她笔下那300个千篇一律的女主角活得更热气腾腾：
一个女人，姿色并不出众（所以她常常高估了美貌的威力），出身平凡，她46年出生于上海， 5岁时随家人到香港定居，是典型的那个时代的香港新移民（故而她异常看重阶级，这真是缺什么补什么），她谈过数段不成功的恋爱，犯过早早结婚生子继而潦草离婚这种大错，然而这样一个女人，凭借自己的才华和勤奋，当明报采访人员，跟女明星往来，写小说笔耕不辍直到70岁，亲手给自己挣出了一个在加拿大风景如画的房子里颐养天年的结局，这才算是香港鼎盛年代缔造的传奇。
亦舒本人最大的特点，明明就是务实。
因为务实，所以她每天都写，一年只在大年初一休息一天，而且人家说了， “拒在咖啡室、飞机座、酒店……作表演” ，坚持只在私人书桌前写作，算一下，等于人家牺牲了多少出游、旅行、玩乐的时间。
因为务实，所以知道翻拍拍不出什么好东西，也乐此不疲地卖版权。
因为务实，所以高产但拒绝深刻，我解读一下为什么亦舒小说改编成影视不好看，因为她的小说特别像生存指南，人物一个比一个拎得清，而太拎得清的人是没什么戏剧效果的；最近喜宝跟第一炉香经常被微博上拎出来一块谈论，让人误以为亦舒跟张爱玲平起平坐，误会了，好吧？分页标题
她自己人生很激励我——谁不想靠（也没有那么出众的）才华和勤奋，跟男明星谈恋爱，跟女明星做密友，到老了有钱有名有自在。
我嫉妒得要命。但她小说就算了。
不要觉得我在黑师太，相反的——
95、00后一代们，恐怕很难想象，我们曾经如何为师太笔下的“单身女性图景”心折过。
我们一度想活成她笔下的人物，然而先是发现，区区薪水并不足以让我们在北上广活出她笔下女性的腔调；又是觉得，其实人的活法不拘一格，有家明愿意搭救自然很好，没有的话，自己也是自己的一条出路。
亦舒很喜欢林青霞，但这个喜爱，多少有一点，知识女性对无知美貌的女子的轻视在，她夸奖林青霞时这么说：“尽管她不看红楼梦，尽管她一心一意想嫁美国留学博士，尽管她拍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电影，她仍是同类型中最最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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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霞
亦舒在女明星面前总是有一股知识女性的优越感，她就不喜欢总想越界做导演的张艾嘉，甚至刻薄说，女明星有两个通病：误以为青春永驻；老想假装有学问。
从前的林青霞在亦舒看来，最好的部分就是美而不自知，且对自己的才学很有自知之明。
然而敢叫日月换新天，二十年过去，林青霞的标签从第一美人变成时时去香港中环扫货的阔太：她写作、出书，董桥帮她站台；上“偶像来了”这类综艺节目也乐在其中；被传离婚也不出来解释……她早就不是亦舒笔下时时迷惘的小女孩。
但这才是令我动容的人生。
是，要论体面，当然是盛年隐退，只留下一个完美背影的明星最体面，但，且不说退休生活闷不闷，生活会打乱计划的，多少女明星夫家破产/被离婚，又重新出来抛头露面啊。
是不够矜贵，但真实的人生，就是血肉横飞中，硬是咬牙走出了一条又一条生路啊。
就像林青霞没有退隐没有销声匿迹没有留下一个背影给世人怀想，她就是要出来，写得不好也要出书，说她自跌身价也要上综艺，她就是要活泼泼地过日子，才不管你我观众不怀好意地细数她眼角的皱纹。
就像我长大后越来越不爱穿黑白灰，近几年买衣服，都下意识地挑红色、黄色这些异常跳跃的颜色。是，黑白灰是保险不出错，然而大胆试错却又活色生香才算有趣，我们玩游戏，都爱看超级马里奥跳跃、险险地降落在悬浮物上，又起跳，又去吃金币……总是要这样惊心动魄才算活过啊。
我至今出差途中，无事可做的话，还是会看一本亦舒小说打发时间，但我不再被她那一套价值观捆绑了。我比较喜欢活得自在点，事实上，当你不那么在意自己的姿态是否好看的时候，你反而举止还更合适些，我比较喜欢由我自己，来定义什么叫愉快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