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学杂志社|诗歌现场|雷平阳:神赐的小礼物


_本文原题:诗歌现场|雷平阳:神赐的小礼物
神赐的小礼物
雷平阳

福建文学杂志社|诗歌现场|雷平阳:神赐的小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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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平阳 , 诗人 , 云南昭通人 , 现居昆明 。 出版诗歌、散文集多部 , 曾获人民文学奖、诗刊年度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扬子江诗歌奖、华语传媒大奖诗歌奖、花地文学排行榜诗歌金奖和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
神赐的小礼物
梨树的寂静 , 开花时也不
破戒 。 像一场雪降落在月亮上
月亮有黑色的枝条
不知藏得深不深
梨树的枝条也是黑色的
从内部屈伸的主干上散开
向着自己举着的花朵
反复抽送、消折
它们急于找到春天的蜜饯
束手观望的诗人即使远在异乡
也能明白:在天堂里捣乱
违规的事物也异香弥漫
我与父亲扛着房梁去荒丘
建盖新屋 。 父亲说:“不慌 , 在树底下
歇一会儿再走!”用手指搓捻着
几瓣梨花 , 他讲起了老故事
寂静 。 花朵的白色火焰
寂静 。 枝条的古老欲望
新屋被废墟取代 , 我还是觉得
有人居住在时间的梨树上
这一切都不重要 。 包括雪
种梨树的人 , 神的理想 。 但我会小心
维护记忆中自在的美 , 丢下婆娑世界
伸手去接神赐的小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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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陌生人交谈
如约而来的人行走在他身前的影子
打着补丁 , 身上还有没有
缝合的洞孔 。 坐在窗下 , 他下意识从花瓶里
折几朵野菊 , 平静地插入他的洞孔
我们相谈甚欢 , 像两个老友裸身浸泡于
温泉 , 水雾中的两颗脑袋乐呵呵地
进行互换 。 我们的话题
不着边际 , 在乎语言的张力
又总是忘了语言的承载力毕竟有限
——教义缩小为法规时儿童成长缓慢 , 冬天
压缩在某个卧室而窗外的世界还在
秋收 。 卧室内的女人必须礼送至暮春 , 因为
墙上的火烈鸟永远带不来高温——他说
气候瓜分着我们 。 气候瓜分我们之际
还有另外的柳叶刀在瓜分我们 。 当他
陷入沉默 , 我顿时明白(也许没有明白):
那杨树上纷纷下坠的黄叶 , 向我们证明秋风里
它们还能发出金属互撞的脆响
它们的肉里含铁 , 像遭到射杀的仙女从天而降
旋转着飘落的霓裳之内保存着灼热、坚硬的
子弹头 。 我和他 , 有序的话语中遍生草芽
一如期待点燃的导火索 , 即使说起
爱情、海滩、落雪的黄昏 , 选用的文字
也会突然破碎 。 仿佛我们登上了一列
开往灵魂不灭之地的火车 , 车厢里装满了
忧伤的玻璃球——在抵达目的地之前
我们得把玻璃球的数量准确地数清
所以 , 当火车还在飞驰 , 我们一直低头
数着玻璃球 , 以至于后来忘了对面
【福建文学杂志社|诗歌现场|雷平阳:神赐的小礼物】坐着一个陌生人 , 他也在数着忧伤的玻璃球
执 着
铺纸 , 拟抄种田山头火俳句
——“拔草复拔草 , 拔去草执着”
半土碗加了水的淡墨
置于右边书堆杰克?吉尔伯特诗集上
书堆碰巧垮塌 , 淡墨泼开
沾染了杰克?吉尔伯特
托马斯?萨拉蒙和王维的诗集
种田山头火的俳句集和一位
墨西哥作家的童话 。 滴滴墨珠
在封面和书脊闪着微光 。 淡墨还溅到
书架下不宽的地板上 , 状如什么
又什么都不像 , 就是泼开去的淡墨 分页标题
我用弃稿擦净它们 , 已至深夜
复铺纸 , 复半土碗加水的淡墨
置于杰克?吉尔伯特诗集上
提笔抄下种田山头火俳句
——“拔草复拔草 , 拔去草执着”
不甚得心 , 复抄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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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吟
暮色从天空的反面来临
所以 , 跟在它后面的波澜
才会那么暗 。 骑在月亮上的人
也才会那么暗 。 我从
竹林走到堆放社戏道具的石屋
只用了一刻钟 , 它
已经把田野包裹完好
准备邮寄给暗中的混沌之王
唯一的例外:把铺开的水稻卷成
圆筒之后 , 晚风里 , 像从安魂曲中
苏醒过来的大蟒 , 身体闪着幽光
扭结成一根根巨绳 , 翻滚不息
我找出蛇皮小鼓
喝着米酒 , 静静地敲
仿佛一支部队从天空入侵
我正好一个人站在分界线上 , 而且
没有通知别人 , 独自在那儿抵抗
——暮色急于将田野表层
动着的 , 拱起来的那一部分
钉进妥协的整体 。 它只是用黑袍
将我罩住 , 以为我是
一个掉队的演员 , 正在等候
下一个草台戏班的到来
月亮面具
方圆几十公里内 , 火山灰上
种植着灰桉 。 叶片上的暮色
扣押着一场雪崩
一个示弱的人 , 小于人的人 , 他羞于
在太阳下登高 , 或为了继续获得太阳的凌辱
戴上了月亮面具 。 刺蓬和乱石间的火山口
已经是遗迹 , 没有腐烂的构树叶子
重新成为《金刚经》的散页
点燃几根原木烧水 , 他对火焰说
“我终于在火山归隐了!”
一只鹞子穿过阳光和彩霞 , 朝着他的
月亮面具 , 俯冲下来 。 他对鹞子说
“你带来的光令我灼痛!”
那张月亮面具下真实的面孔一直没有示人
也许它 , 已把自己当成了某个人的遗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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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夜景
构树上的灯笼把光埋进水中
晚风则想把光尽快刨出
——涟漪的形成并非湖底安装了动荡的涡轮
而是我们看见的光 , 它们像燃烧着的铁柱
被藏匿在透亮的物体内 。 水体与晚风
为之持久地闪烁、震颤
如可有可无的革命每天都发生无数次
但又总是止于闪烁 , 止于震颤
无人发觉静止的湖泊站到了我们的对立面
刊于《福建文学》2020 年第10 期
图:Henri Prest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