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后,逃离一线城市的年轻人
在抑郁症与职场失意的双重打击下 , 陈晨最终成为了一名支教老师 。 但选择支教 , 并非出于别人所认为的高尚 。 他揣着难以言说的秘密 , 在农村生活发现了陌生的自己 。
去心理医院前 , 我理头、洗澡、换上干净的衣服 , 站在镜子前 。 眼前的自己陌生且毫无生气 。 如果把生命比作河流 , 那一刻 , 我的河流干枯了 。2018年5月 , 我被诊断为抑郁症 。 当时 , 我刚研究生毕业 , 初入社会 , 在上海求职困难 , 我几经碰壁 , 害怕被父母师友问起 , 害怕收到消息 , 后来干脆卸载了微信 , 除了应聘 , 整日待在房间 。几场面试都没有结果 。 最后一次 , 我看着其他求职者侃侃而谈 , 莫名生出疏离感 , 好像他们是舞台上的演员 , 我只是站在角落里的观众 。 轮到我做自我介绍的时候 ,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 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前排面试官盯着我看 , 对照简历上我获得的荣誉 , 他忽然笑着问我:“你是怎么把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我赔着笑脸:“我也不懂 。 ”面试结束 , 汗水打湿了外套 , 带着股腥臭味 , 我回家躺了一天 , 像丢在下水道里的死鱼 。 由于失业 , 生活里多出大把时间 。 早上起床 , 我感到沮丧 , 盼望早点结束一天 。 两周之后 , 我预约了心理医院的门诊 。抑郁情绪困扰我多年 , 即使想拼尽全力挥出一拳 , 也像是打在空气中 , 无力且挫败 。拿到诊断结果 , 我迫切地想改变眼下的处境 。 长期生活在城市 , 我对农村生活一直有强烈的好奇 。 当我在网上看到招募支教的链接 , 便果断报了名 。 但对于改变中国乡村教育的现状 , 我并不太关心 。2018年7月 , 我通过支教组织的面试 , 和其他19名老师 , 前往广西 , 开始为期两年的支教 。我在书本里读到过“公益疗法”的说法 。 大致意思是 , 真诚地帮助别人 , 需要把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开 , 进而看淡自身病症 。 助人本身所带来的成就感与愉悦感 , 也是很有价值的体验 。
我要去的村小 , 位于广西某国家级贫困县 , 四周环绕着大山 , 距南宁市区大约120公里 。 全校共有126名学生 , 分属六个年级 , 采取寄宿制 , 当地老师只有6名 。我和其他支教老师一齐入住学校 , 分宿舍时 , 教师汪明选了最偏僻的房间 , 窗户外就是大山 。 经询问 , 我才知道 , 汪明经历过失败的考研 。 她希望在支教之余 , 可以不受打扰 , 让她准备第二年的考试 。 “城市里太过喧闹 , 静不下来 , 看不了书 。 ”她说 。
继她之后 , 我陆续发现 , 选择支教的老师 , 除了关注农村教育 , 也有一些自己的原因 。 钟毅曾在国企工作 , 因为受不了繁琐的流程以及应付不完的检查 , 希望在农村寻得简单清静 。但他闲不下来:“我希望能改变这里 , 让这里变得更好 。 ”他看向我 , 眼睛瞪得很大 。 我没有回答 , 看着他的眼神一点点黯淡下来 , 转身走了 。钟毅想做些事情 , 但总是不如意 。 开学不到两月 , 学校里迎来了几批检查 。 在村小 , 迎接检查是一件大事 , 检查的结果可能影响到第二年相关资源的分配 。为保证万无一失 , 校长增加了额外要求——干净 , 整洁 , 卫生 。 桌面上不能有灰尘 , 墙壁不能有蜘蛛网 , 校园里不能有落叶 , 学生只好一遍一遍打扫 。钟毅不喜欢校长的态度 , 如临大敌 , 像是领导比学生还重要 。因为书籍缺乏 , 图书馆里四个书架只摆满了前面两个 , 都是学生用的书籍 。 第三个书架勉强摆了些教科书和教参 , 第四个书架 , 干脆凑了些养鸡养鸭的农业用书 。 当地教师收入有限 , 大部分教师会养些家禽补贴家用 。检查人员只查看图书借阅记录和前两个书架上的书籍便走了 。 “怎么不去看那两个书架 , 也好给我们多运几批图书 。 ”这些现状让他感到沮丧 。 钟毅和我讲述他的理想 , 但这一切似乎与我无关 。 我内心只剩下一个声音:“我不想再抑郁了 。 ”我见到顺子的时候 , 她已经支教一年 。 她没说自己来支教的原因 , 但我知道 , 来支教之前 , 她也被诊断为抑郁症 。顺子正在网上募捐 , 计划假期带她的学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 她在笔记本上列出计划行程:深圳科技馆、深圳博物馆、世界之窗、深圳大学、清华大学研究生院 , 大约4天的行程 。 “他们很多人都没有出去过 , 我想在走之前 , 带他们去看看 。 ”顺子说 。募捐的结果并不顺利 , 与预算相差很多 , 顺子托很多熟人 , 在交通与住宿的费用上 , 给了尽量低的价格 。 她还想带他们坐一次地铁 , 费用没法再缩减 。“你为什么要来支教 。 ”在我第二次询问顺子的时候 , 她沉默许久 , 说:“之前搞砸了那么多事情 , 总希望能真正做成一件事情 , 我就知足了 。 ”顺子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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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 , 顺子的话将我带回抑郁发作期间 。 那时 , 我也做过各类计划 , 从学习、找工作 , 再到外出与人交谈 , 每次都不成功 , 像是被写在注定失败的剧本里 , 无处挣脱 。 我理解顺子的渴望 。渐渐的 , 学校工作占据我的大部分时间 。 由于教师资源缺乏 , 每两个老师 , 要负责一个年级的所有课程 。 我教授三年级数学、体育、音乐、科学、道德、心理等课程 。我不得不从对自我的观照中抽出身来 , 思考一些被习惯性忽略的事物 。数学涉及生活中各种概念 , 譬如时间 , 长度 , 面积及质量 。 对孩子们来说 , 这是一些颇为抽象的概念 。为了帮助学生理解 , 教材里会加入学生熟悉的情境 , 比如 , 跑道一圈是400米 。 但我们小学没有标准跑道 , 甚至整个乡镇都没有 , 最近的操场 , 在40公里外的一中 。“多大才是标准操场?”学生们对着教材发问 , 我带着他们用皮尺丈量学校里不规整的运动场地 , 最长距离50米 , 我告诉他们:“跑4个来回 , 就是400米 。 ”
困惑同样出现在大巴的长度、飞机的速度、广场面积、购物中心的打折促销中 , 在他们眼里 , 教材努力创设的情境和抽象概念同样陌生 。学生们住校 , 生活起居也需要老师帮忙照料 。山里的学生精力充沛 , 爱跑爱跳 , 只能备好碘伏酒精用于划伤消毒 。 山间多蚊虫 , 一位老师靠自身资源找来医疗物资 , 包括绷带和药物 , 以及止痒用的药膏、肥皂水和牙膏 。大家搜集来矿泉水瓶 , 装满水 , 冰冻在食堂冰箱里 , 方便为扭伤的学生冰敷 。忙碌的节奏让我应接不暇 , 失眠问题却没再出现 。 医生告诉我 , 或许是工作繁忙 , 解决了我内心模糊的焦虑 。
记忆中 , 失眠始于16岁 。 最初只是前半夜惊醒 , 接着难以入睡 , 后来彻夜无眠 。 思维不受控制 , 白天睁着眼睛也像做梦 , 梦中情景交织眼前景象 , 真假难辨 。父母带我看过西医 , 检查结果一切正常 。 我很配合地吃了两个多月的中药汤 , 症状也难以缓解 。 助眠枕头、助眠被子 , 亦全无效果 。 有一次 , 母亲突然问我 , 是不是有心事?我赶紧接上话:“怎么会 。 ”那句话背后藏着我的不安 。 我的家庭还算幸福 , 父母从不争吵 , 对我一向宽容 , 极少措辞严厉 。 但另一方面 , 我像是必须要表现出幸福与快乐的演员 , 遇到不如意的事 , 也只能掩藏自己的感受 。久而久之 , 我的心事变成秘密 , 在人际关系中被动退缩 , 直到患上抑郁症 。在遇到另一个孩子的秘密时 , 陷于封闭世界的我像被撬开小口 , 出现少有的情感波动 。这里有的孩⼦从记事起就没有⻅过⺟亲 , 譬如燕燕 。 她很活泼 , 喜欢在⼈群⾥唱歌、上课回答问题 , 认真完成作业 , ⽤尽力气做好学⽣;同时 , 她又⼗分脆弱 , 会因为⼀道难题放弃整场考试 , 会因为举⼿没被⽼师看⻅就伤⼼大哭 。美术课上 , 燕燕画过很多图画 , 但从没有涂过颜色 。 我⼀直好奇 , 是什么夺⾛了她画⾥的⾊彩 。
第⼆学期 , 燕燕拿着一张泛黄的大头贴 , 上面是个穿淡蓝⾊⾐服的⼥⼦ 。 燕燕问我 , 她和里面的⼥⼦是否相像 。 据说 , 燕燕的母亲在⽣下她之后就弃她而去 , 但燕燕想知道 , ⺟亲到底是谁 。“我猜她是我妈妈 。 ”燕燕把它夹在笔记本⾥ , 本子是和照⽚是⼀起找到的 , 燕燕觉得 , 这些是妈妈的东⻄ 。 笔记本⾥有⼏篇⾼中⽇记和学习计划 。“妈妈可能读了⾼中 。 ”在村⾥ , 上⾼中是让⼈骄傲的事 , 燕燕很满意她的发现 。她不敢问爷爷奶奶 , 怕他们把东西拿走 。燕燕稚⽓未脱 , 和照⽚上的⼥⼦看不出有多少联系 。 燕燕⼩⼼将照⽚收好 , 和我说 , 她要去读⾼中 , 要像妈妈⼀样 。我开始理解燕燕 , 从⼩失去⺟亲的孩⼦惧怕失败 , 如果失败 , 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们都一样 , 在成长过程中守着自己的秘密 。我为她感到难过 , 那个周五 , 我特意⻅了燕燕的奶奶 。 放学之前 , 老人⼀直等在校⻔⼝ , 天热 , 她给燕燕准备了饮料 。 燕燕冲奶奶跑去 , 祖孙俩亲密地回家 , 燕燕又变得活泼 , 没⼈知晓她的心事 。
村⾥⼟地资源有限 , 不少成年⼈外出务⼯ 。 在我的班级⾥ , 留守⼉童与单亲家庭孩⼦人数占据三分之⼀ 。孩子们大多孤单 , 喜欢寻求老师陪伴 。 汪明说 , 学生们一来 , 难以静下心看书 , 只好和他们约定 , 如果不紧急 , 尽量在第二天上课前再来敲门 。学生们认真地点头 , 但是关于紧急 , 学生们的定义和老师明显有区别 。 有一次 , 学生拼命敲门 , 只为了让汪明下楼去看彩虹 , “马上就要消失了 。 ”学生一脸焦急 。 汪明有些哭笑不得 , 和学生去了操场 , 雨后 , 山那边有一抹彩虹 。学生们也来敲我的门 , 送我课间画的画、做的手工 。 这是学生在向老师表达喜爱 , 起初 , 由于抑郁症 , 我常无动于衷 , 甚至觉得厌恶 。为了不让学生看出来 , 我钻进房间 ,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 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 。敲门声还在继续 , 孩子们一次次接近我的心理边界 。 我慢慢学着打开门 , 回到老师的角色 , 把抑郁情绪暂时反锁在门内 。情绪尚可的时候 , 我喜欢坐在宿舍门口和学生聊天 。 有学生画了学校的广场 , 只有教学楼和水泥地 。 “没有树 , 我们就不用扫落叶了 。 ”学生脸上透着一股得意 , 像是解决了世纪难题 。“长大之后 , 你想做什么?”我问 。“我想当天文学家 , 研究天上的星星 。 ”一个矮个子女生回答 。 村里的夜空很美 , 天气晴朗时 , 抬头就可以看见流动的银河 。分页标题
“在城市 , 很少能看见这样的星星 。 ”我回答 。“那我在这里长大 , 就更有可能去研究星星了 。 ”孩子们一直保有特有的乐观 。根据2018年教育局的数据 , 广西高中的升学率只有57% , 考虑到城乡差距 , 在这所村小 , 绝大多数学生上不了高中 。 这就是他们一生所能接受的全部学校教育 。“你呢?”“我想当篮球运动员 。 ”“科学家 。 ”“厨师 。 ”“医生 。 ”“我想当老师 , 像你一样的老师 。 ”“我是什么样的老师?”我问 。“虽然很少和我们说话 , 经常待在房间里 , 但是你对我们都很好 。 ”这是我第一次从学生口中听到我的样子 , 更没想过有人会想成为我这样的老师 。“那老师以后经常下来和你们说话 , 好不好 。 ”“好!”学生们一阵欢呼 。2019年7月 , 顺子结束支教 。 离开前 , 她被选为教师师德代表 , 同时募集到资金 , 带着14名学生去了深圳 。孩子们排着队坐地铁 , 又站成一排 , 在世界之窗的大门口合影 , 每个人都笑得很灿烂 。顺子给我留了封长信 , 回答两年前我问过的问题 。 顺子说 , 最初来支教 , 其实是想找个远离父母的地方结束生命 。 但现在 , 她写道:“我想活着 , 想继续做些事情 。 ”钟毅靠自己给学校争取到一批捐赠 , 包含图书和电扇 。 图书室重新布置 , 四个书架上摆满了学生喜欢的书 , 又装了电扇 , 夏天也不觉得热 。 钟毅说 , 之前只是期待别人来改善 , 都快忘了自己也可以做些事情 。2020年新年 , 因疫情爆发 , 我和学⽣们迎来了⼀个漫⻓的寒假 。离校前 , 燕燕送给我⼀幅画 。 左边画着⾼楼⼤厦 , 戴眼镜的⼈⼤概是我 。 右边是⼀⼤⽚草坪 , 穿蓝⾊⾐服的⼥⼦带着⼩孩在草地上玩耍 , 是她想象中的母亲 。 这幅画 , 她用彩笔填上了色彩 。燕燕在⼀⻆写下:“祝⽼师新年快乐 , ⼀路顺⻛ , 谢谢⽼师和我⼀起保守这个秘密 。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微信号:zhenshigushi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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