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艺|徐德亮:班赞是能成为于是之、林连昆的
小时候我很爱看话剧 , 二十多年前 , 母亲带我去首都剧场看北京人艺的话剧《李白》 , 当时我还上小学 , 对故事情节的记忆都模糊了 。 记得非常清楚的 , 一个是李白说出那句“王八蛋”的时候 , 引发现场观众第一次热烈的掌声;一个是李白在白月光后边摆了个“POSE” , 表示“死去”——“艺术处理”这四个字咣当一下撞在我的脑袋上 , 之前我就知道李白是赴水捞月而死的 。 还有一个就是节目单上印的(话剧中也有)那首诗:“举头青冥天 , 低头绿水澜 。 有酒邀庄子 , 无诗赠屈原 。 ”写得真好 , 我过目不忘 。 后来看李白的诗集 , 我才发现这首诗是编剧改的(或者说“化用”) , 当然化用得也非常妙 。
作者:徐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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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李春光记得去年我在首都剧场主持一个戏曲普及活动 , 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濮存昕老师前来讲话 , 大意是说“我们年轻时是看了老艺术家们的表演才爱上话剧的” , 我接了一句:“二十多年前 , 我就是看了您演的《李白》才爱上话剧的!”当时这是一个大“包袱” , 观众都乐了 , 因为乍一看 , 我比濮存昕老师的岁数还大……
【人艺|徐德亮:班赞是能成为于是之、林连昆的】在《李白》之前 , 母亲好像还带我去首都剧场看过一部话剧 , 是写球迷的 , 由韩善续主演 。 那会儿我更小 , 也不懂足球 , 对这部话剧几乎没什么印象 。 并不是不精彩 , 我记得是喜剧 , 观众哈哈大笑 。
再大一点 , 我就不爱看话剧了 , 主要是因为我觉得话剧演员说话的味道太酸 。 上大学的时候 , 我加入了至今热爱的北京大学京剧昆曲爱好者协会 , 自称“京昆社的”;经常对北大剧社的同学们表示“鄙视” , 管他们叫“话剧队儿的”——这个儿化音加得出神入化 , 让那些成天酸了吧唧自以为是的哥们儿姐们儿很郁闷 。 当然 , 这里面开玩笑的成分居多 , 就像每次见到清华大学的哥们儿 , 我都要对他们表示“鄙视”——就为让他们“骂”我一顿 。
后来 , 我对话剧文学进行了一些深入的研究 , 又对话剧来了兴趣 。 特别是当我读了于是之先生的著作后 , 对话剧 , 尤其是对北京人艺的话剧 , 更高看一眼 。
没想到的是 , 我们“京昆社”社长的女朋友(后来“升任”社长夫人) , 同时也是话剧队儿死忠成员的孙丹后来进入北京人艺工作 , 就是她 , 介绍了她的同事——在宣传组画画的郭娜跟我认识 , 从而成就了我们这段好姻缘 。 我摇身一变成为“人艺女婿” , 和人艺的缘分也接续上了 。
班赞是怎么和我成为微信好友的 , 我已经忘记了 , 大概是我去夫人办公室玩儿的时候认识的 。 他头大如斗、长相幽默 , 若论言谈 , 要多轻松有多轻松 , 但要多深刻也能多深刻 。 后来我看到我们的微信朋友圈里有一个共同好友——李燕先生的女儿李欣磬 , 原来他是李欣磬在中央戏剧学院的同学 。
我和班赞虽然加了好友 , 聊得却不多 , 有段时间我苦练书法 , 写各体楷书 , 经常在朋友圈里晒 , 有一天班赞忽然回复:还是要叠格儿 。
我从小学书法 , 练了三十多年 , 虽然一直对自己不满意 , 但被别人说 , 还是有点儿不痛快 。 尤其叠格儿这件事 , 往往是和书法初学者说的 , 跟我说这个 , 我就觉得他没看出我是行家 。 后来仔细想想 , 我觉得他说得非常对 , 真的是一针见血 。
上大学以后 , 我写字基本就不叠格儿了 , 但确实不工整 。 之后不怎么写楷书 , 就更不叠格儿了 。 这次重新练楷书 , 当然应该在弱项上下功夫——叠格儿之后再练 , 确实有很大的进步 。
我想班赞在书法上也是内行啊 , 后来看了他在人艺后台小黑板上写的字 , 果然!
班赞是1978年出生的 , 比我大一点儿 , 当过兵 , 1999年考入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 , 毕业后进入北京人艺工作 , 当然他是以演员的身份进入的 。 他演了好多人艺的戏 , 他演老北京 , 就那么像老北京 , 但他并不是北京人 , 用他的话来说 , 这是“演”出来的 。 他演外国人 , 就那么像外国人 , 当然这也是“演”出来的 。 分页标题
人艺有句话:“没有小角色 , 只有小演员 。 ”所有到人艺的演员 , 都得从配角演起 。 班赞在话剧《知己》里演过家丁 , 一句台词没有;在话剧《哗变》里演过陪审员 , 也没什么戏份儿 。 在排练场 , 他还帮着抬道具、搞舞美 , 完全不像个艺术家 。
就因为总演配角 , 班赞还闹过笑话 。 在话剧《北街南院》里 , 班赞演了一个保安 , 戏份儿不多却很出彩;在电影《十二公民》里 , 他又演了一个保安 。 有一回他穿着保安制服在剧场排练 , 突然感觉嗓子不舒服 , 去找大夫拿药 , 大夫没认出他来 , 一看见他就说:“你们保安不归我们管 。 ”
我与夫人郭娜合写了一本《人艺海报的故事》 , 通过郭娜所画的北京人艺的海报 , 讲述这十几年来人艺台前幕后发生的故事 。 人艺老艺术家的故事写得太多了 , 倒是这十几年来一直盯在一线的演员没什么人写 。
先采访谁呢?和班赞认识 , 先采访他 。 在我夫人的办公室里 , 我们足足聊了一个多小时 , 通过这次采访 , 我对班赞有了更深的了解 。
班赞在北京人艺的经典话剧《茶馆》中饰演黄胖子一角 , 就是第一幕来给打架的两拨人“了事”的那个胖子 。
我问班赞:“你演《茶馆》是什么感觉啊?”我觉得他应该说能学到很多东西、很有成就感之类的 , 没想到班赞说:“我演《茶馆》?那就是一部血泪史啊!”
啊?这话把我吓了一跳 , 为什么?
班赞演黄胖子是因为之前的演员去世了 , 他来接班 。 他说自己就像一只在水里漂着的小船 , 没有灯塔 , 不知道怎么演 。
我又问:“《茶馆》多经典呀 , 连电影都有 , 还有许多经典录像 , 你照着录像演不就得了?”
可班赞说不同的演员有不同的演法 , 虽然台词相同 , 处理方式细看之下都不同 。 年轻演员一开始按照哪个演?而且在现场还有人给说戏——除了导演 , 和你同台的有无数个“菊隐” , 人家辈分比你大、年龄比你大、名气比你大 , 如果都跟你说 , 一个人一个说法 , 你怎么办?
我问:“这不是非常好的学习机会吗?”
班赞说:“是 , 但是人就分裂了 。 ”
比如有一句台词:“有我黄胖子在 , 谁也打不起来 。 ”剧本和三版录像中 , 都没有这个“在”字 , 但是之前一次复排 , 黄胖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就有这个“在”字 。 有这个字和没这个字 , 也许观众感觉不出什么 , 但演员的“劲头儿”是不一样的 。
我说:“不就一个字 , 说不说没关系吧?”
他有点儿激动:“那就不要谈什么对人艺的继承和发展了!”
班赞对艺术是热爱的 , 对人艺是虔诚的 , 而且水平确实高 。 几年后 , 他又做了导演 , 而且是任鸣院长最看重的人艺“自己的导演” 。 任院长十分信任人艺的演员 , 他说能在中央戏剧学院念书又能在人艺演戏的演员 , 不应该是一个没想法的演员 , 他们不仅能当演员 , 还能当导演 。
在导演方面他们能取得什么样的成就 , 暂且放到一边 , 但是当导演肯定对他们演戏有好处——怎么去把握人物?怎么去理解剧本?怎么去创造?怎么去想象?都思考清楚了 , 便不是一个演员在演戏了 , 因为他有了“第二思维” 。
当导演的这段时间 , 班赞导过几出戏 , 取得了很大的成功 。
一次 , 我编了一个很“京味儿”的话剧《天命》 , 考虑导演人选的时候 , 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班赞 。 制片人同他联系 , 他只有一个问题:徐老师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我和班赞在小饭馆吃了顿饭 , 评剧本、说设想、定演员 , 他真是个干活的人!
只可惜还没开始排练 , 他突然打了“退堂鼓” , 说最近身体不太好 , 人艺那边还有演出 , 两头跑恐怕吃不消;我素知他的身体确实不大好 ,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 他一再说这个本子这么好 , 不导可惜了 , 以后一定给我导一出戏 , 先欠着 。
2019年9月3日上午 , 我在首都经贸大学参加一个大型演出的联排 , 总导演正是李欣磬 。 备场时 , 我忽然接到了夫人的电话 , 她带着哭音儿说:“班赞没了 。 ”分页标题
我吓了一大跳!因为首都剧场正上演话剧《玩家》 , 班赞在剧中饰演重要角色魏有亮 , 怎么突然就没了?
夫人说:“好像是昨天夜里 , 心脏病 。 ”
正好李欣磬的助手来催我上场 , 我挂断电话 , 冲他木然地念叨:“班赞没了 。 ”
他也大惊:“啊?”
等我演完下场 , 头一件事就是找到李欣磬的助手 , 对他说:“千万别让李欣磬知道 , 她现在正忙着 , 灯光、音响、演员、舞美、主持人、摄像……事儿全都在她身上 , 这时候可不能分心 。 ”
班赞的事情瞬间在话剧圈刷了屏 , 还上了新浪微博的热搜 。 当晚 , 《玩家》照常上演——戏比天大 。
原来夜里一点多的时候 , 还没睡觉的演员队队长冯远征就收到了班赞病情的信息 , 和夫人梁丹妮一起赶往医院 。 他在路上跟几位院领导沟通:为了不影响《玩家》的演出 , 立刻确定接替班赞的演员 , 并且通知其他有关演员第二天一早来排练 。 话剧 , 不是换一个人的事 , 整出戏都要重新熟、重新顺 , 他们要把最好的演出奉献给观众 , 以此告慰在天上的好伙伴 。
在这种情况下进行排练 , 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很悲痛 , 但大家都要入戏 , 该哭的哭 , 该笑的笑 , 全力配合临危受命的青年演员杨明鑫——这个角色的戏份儿很重!
傍晚 , 走进首都剧场的观众纷纷在大堂的《玩家》大海报前合影 , 大海报上是所有演员的带妆照 。 我和班赞没有合影 , 但海报上的“玩家”两个字是我写的 , 上次来看戏 , 我在大海报前合了影 , 也就算是和班赞合过影吧 。
晚上七点半 , 钟声响起 , 大幕拉开 , 一切正常进行 , 只是在谢幕的时候 , 很多演员泪流满面 。
2019年9月4日深夜 , 濮存昕老师在朋友圈发了一段话:
此时是班赞离开我们整一天的时刻 , 他的魂灵大概知道我们和很多人在念着他 。 我数不清他来剧院演了多少角色 , 我眼前一下子会出现《白鹿原》里他拿着枪逼视我 , 又口念“天灵灵地灵灵……”《原野》里他鬼祟地走进金子家 , 《茶馆》第一幕里的黄胖子 , 《大将军寇流兰》里他搀着我递一叠手纸让我偷偷擦汗……太多的同台演对手戏 , 他十分投入 , 从不走神从不偷懒 。 他常与我在传达室门口相遇 , 骑着小电动车 , 一照面笑呵呵的 , 大脸庞一片真诚 。 若说他留下的最典型的表情 , 就是没脱离学生般的谦笑 。 记忆中他也愤怒和急过 , 不记得什么事了 , 反正是为了别人的正义公平 。 他似乎不在乎别人看不起他 , 悄悄地与爱人携手干起了导演 , 故事越讲越好 , 《伊库斯》是他导的第三个或第四个戏了 , 设计创意很有想法 。 在他的指导下 , 剧院出了一个好演员佳骏 , 我相信他一定很感激班赞 。 我真心地说我心目中人艺的后起之秀有班赞 。
白发送行黑发人 , 真是不好 , 他告诉我们生命可以这么轻易、不经意地就走了 , 只有一条还不错 , 没受大罪 。 但我们怀念他是因为对他充满希望 , 他若十年二十年后会多么了不起 , 真的 , 他会演戏 , 台词不是念的 , 是很生动准确有人物的 。
午夜两点了 , 不写了 , 他正躺在冰柜里不知会不会感到冷 。 我要哭了——安息吧 , 老班(我常这样唤他) 。
过了几天 , 我在《徐徐道来话北京》中赶制了一期纪念班赞的节目 , 这不仅是我对他的纪念 , 也是人艺同仁对他的纪念 , 更是广大观众对他的纪念 。 在节目最后我说:“班赞是能成为于是之、林连昆的 , 但是没机会了 。 现在那些只会念‘1234’的所谓的‘流量明星’ , 打个哈欠都能上热搜 , 而像他这样的演员 , 因为故去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上热搜 , 不应该这样 。 ”
(_原题为:我眼中的班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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