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子|失去两任丈夫，3岁女儿夭折，贵州61岁老人发上百条视频寻子 |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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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自己家的孩子和别人家的差不多大，别人家都抱孙子了，自己的家的，还在被别人笑话。黎治会越想，心情越不旷达。 “谁一说起我家，我就心累，就像刀立起来一样” 。
文 | 戴敏洁
编辑 | 金桐
1
贵州遵义市永乐镇的黎治会61岁了。
她没有读过书，不认识自己的名字，这辈子也没去过什么地方，她的人生摊开来也不过所在的村子那么大。
这一生，确定的是，她失去了两任丈夫，夭折了一个三岁的女儿。
唯一的悬而不决是儿子周进军，不满16岁出门打工，后来没了音信， “应该还活着吧” ，黎治会总是这么想。
继女李开萍断断续续花一年的时间，教会了黎治会上抖音。黎治会听她说镜头对面有人能看到，她想，进军会不会看到呢？
于是在一个叫家的账号上，你可以看到一个把满头白发一股脑扎在脑后的老人，把脸凑近手机，对着镜头，也像是对着虚空在喊，
“进军，你老汉死了，你都不晓得。 ”
“进军，你妈心里好苦呦，受人躏，受人摆，受人欺。 ”
“进军，你在哪呦，你回来了就好了，我的心就落了。 ”
网友看到了她的视频，一个博主转到微博，引来关注。儿子没找到，采访人员们来了。从遵义市区过去，先是一小时公交，到客运站，再一个多小时大巴，到镇上，再花20块钱坐上摩的，山路又弯又陡，人手紧紧抓住后车把，才不会从摩托车上滑下去。
在山路边上，她的黑色木屋夹在两幢带有欧式黄色石柱的三层砖楼中间，跨上十节台阶，搬开台阶上的石头和柴栅栏，就到了她的家门口。七十多年的老房子了，毛主席万寿无疆几个红字印在墙上。
推开门，屋里黑黑暗暗，安安静静。
黎治会的今日和昨日并没什么不同，一遍遍地想：进军怎么就不回来呢？
2
打工是高高兴兴出去的，家里穷，他跟外婆说不读书了，爸爸妈妈供不起。黎治会和丈夫劝过的，没用。还没满16岁，周进军跟着一个姐姐出门，借了别人身份证出去打工。 “正月初三出门，正月初六就吃了16岁的饭” 。
【寻子|失去两任丈夫，3岁女儿夭折，贵州61岁老人发上百条视频寻子】头一年，还寄了千把块钱回来。别人的身份要用了，他喊黎治会给他办好身份证寄过去。夫妻俩拿着屋里头他的照片办好了。他们不识字，赶集的时候请会写字的人填好地址，寄了出去。进军说寄到哪里就寄到哪里，黎治会大概记得，那是广东一个叫光华锁厂的地方。
后来喊他去打工的那个姐姐回来结了婚，回之前跟进军说，你要回去看看你妈啊。他说我回去干什么呢？姐姐说你不回去你照一张相片，你拿给我，我拿给你妈去看一下。
转过头姐姐回家把孩子一生，孩子都还小，她就病死了。 “我去找哪个？”
姐姐在的时候，就说在光华锁厂，之后周进军离厂，也没和她说，姐姐追出去时候，进军上都上车了， “你晓得他走哪里去呢” 。
黎治会的记忆越来越差， “脑筋乱得狠” 。时间长了，很多事情也模糊起来。儿子究竟是几岁上的小学， 7岁， 8岁，也有可能是10岁？
还读小学，进军就帮外婆打猪草，还下去栽秧，水漫到他的小腿上。他爸种菇的时候，进军去犁田。他爸就说：你不读书的话就跟大家一起种苞谷。进军就跟着去种苞谷，经常在路上歇气，黎治会就慢慢拖着他走， “娃能有多少力呢” 。
进军读书时候，他爸爸一字不识，还给他指导作业，本身对的，他爸说写错了，让改，后来老师一看，改错了，父子俩经常闹矛盾。进军不读书了，爱打牌，打着好玩的，不输钱。但一打牌，进军爸就恼火，拿到火钳就是火钳打，拿到棒棒就是棒棒打。进军的脾气，也变得有点暴躁。分页标题
在黎治会的脑子里，父子俩关系的记忆就定格在这两件事里。进军年少时的同学和朋友，黎治会都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进军不往家里带人的，觉得家里穷，没什么能招待。打工之前，进军跟外婆说，找到钱就回来，找不到钱就不回来。
在他出去打工之前，黎治会已经为进军找了媒婆，还看中了一个女孩。 “人家现在都两三个娃了” 。
想到自己家的孩子和别人家的差不多大，别人家都抱孙子了，自己家的，还在被别人笑话。黎治会越想，心情越不旷达。 “谁一说起我家，我就心累，就像刀立起来一样” 。
本来她还有另外的希望。进军两岁的时候，黎治会生了个女儿。姑娘半岁了，她就做了结扎手术。姑娘乖巧，聪明得很。只是三岁那年，九月初三晚上着了病，黎治会背着她去外婆家，喊她一起把孩子送到医院去，打完针回家，当晚孩子就没了。
几年前，黎治会母亲走了，进军爸爸得了胃癌，也走了。外婆死了，进军不晓得的，爸爸也死了，他也不晓得的。进军怎么会晓得呢，一通电话都没有的。
黎治会讲到这里，故事似乎要在这里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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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窗外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进来了，背筐里坐着她年幼的孙子。
她是黎治会的妯娌，进军小时候常去她家串门玩。
“他是进了传销组织了” ，女人一开口，就说了黎治会没有讲的事。女人记得，进军最后一次打来电话，不是要办身份证，而是要家里人打钱过去。是进军的父亲和她的丈夫去接的电话，电话里头，进军唉声叹气，说自己生病，明天要动手术啦，快点打钱来。那时候农村哪里拿得出来七千块钱？之后进军才没了消息。
据说是黎治会的侄女儿把进军带进传销组织的，侄女第二年回来了，告诉大家，进军已经从传销组织出来了，至于去了哪，她不知道。但进军爸又说，侄女不小心说漏嘴，说他和黎治会以后只能去养老院了。是不是进军已经出了意外？指望不上了？这事啊，只有侄女知道。后来再问，侄女只反反复复说，进军出来了。
侄女的事，是这个女人听进军爸说的，现在他也不在了。不是因为黎治会说的胃癌。女人说，进军爸在后坡上吊死的。没有大医院下明确诊断是胃癌，镇上的医生说不用治了，回家吃点好吃的吧。进军爸吓到了，不想花钱拖累家，也觉得太痛了，在树上吊死了。
黎治会坐在小板凳上静静听着女人讲，双手放在腿上，低着头。女人转头说她：如果你想要找到你的儿子，从传销组织出来没出来，你要原原本本讲，不要包庇你的子女。
黎治会反驳道：反正侄女说出来了，肯定是出来了，他一定是出来了嘛，只是不晓得哪儿去了。
女人走了，留下了一句话：这就是个悬案。
黎治会就活在这悬而未决里。派出所让她把当年给进军办身份证的户口本寄去，照了相，说为帮忙找进军，但后来也一直没有消息。她不敢想进军是不是出了意外，进军只是还没回来。
至于丈夫到底是不是胃癌，黎治会也糊涂，医生说治不了了，不是胃癌又是什么呢？进军爸死的那天，黎治会接到他电话，说栽到沟里去了，快落气了。黎治会爬上坡去找他，脚后跟都软了。找不到，给他打电话，听到了铃声，跑到后坡又下来，找哪儿都找不到。等她看到的时候，他已经吊在那儿了。她宁愿相信是胃癌带走了丈夫， “他是胃癌啊，不死怎么能好呢” 。
伤伤心心的，过了几个月，到了种苞谷的季节，有人给她打电话，说可以来帮她。她一个人种苞谷很难，但她拒绝了，怕人看笑话。那人就自己去把结婚日子定好，来把黎治会正式迎娶，黎治会才和他结了婚。没有酒席，继女李开萍解释了：不兴办酒席，她那么老了办什么酒席，笑死人了。分页标题
单单她嫁了人，村里人就说闲话了。她说自己什么都有人说。她的儿子出去打工回不来，她的第一任丈夫死了，她又嫁给第二任……她很是不服气， “我正大光明给第一个流眼泪，正大光明嫁给第二个” 。黎治会想跟他们白头到老，结果走到半路一个个都走掉了。眼看她第二个丈夫死了，村里人又停不住说闲话。
黎治会更不爱出门了。整天就寂寂寞寞的，关起门来在过着生活。房屋有四间连着，床有三张，人却只有一个。早上起了床，一个人弄饭吃，一个人在沙发上倒下来睡，望一下手机。有的人对小孩不好，小孩对大人不好，有的小孩没有妈，有的人妻子死掉了，有的小孩不见了，她在手机上看的都是这些。
她感觉自己的心哽起来，眼泪就往下掉。想起自己半岁的时候，父亲就死了，母亲带着她改嫁，到了一年级，继父不让她读书了，但7、8岁小孩做得成什么呢。她开始每天打猪草啊，筐要是打不满，饭都不得吃。
18岁的时候，她穿上红衣服就做了只见过一面的人的新娘。媒婆介绍的，父母做主的，不成也成了。反正平时做活，丈夫还是有怜悯之心的。比如像收苞谷的时候，如果是她背回家，他还会到半路去接。
进军去打工了，他们才买的这个房子。原来这个房子，天上有多大雨，屋里就有多大，楼板都被淋烂了。后来黎治会拿林子被占的赔款，请外侄买瓦铺上。屋里黑漆漆，半边看着脏兮兮，进军爸死了，黎治会拿从卖破烂那里买的旧报纸和杂志，花了四天时间，糊了一面墙，屋里亮了些。
就在这面报纸墙面前，她打开抖音，是她无法看懂的评论：
“阿姨啊，进军回来了吗？”
“阿姨啊，你要多笑笑。 ”
一样的视频她连发了好几个。一样的话她连说了好几次。过了几个月，再也没有人给她评论了。她每天还是连续更新好几个视频，在视频里玩道具，骑马、逗鸟、发射花，在头上戴个小兔子帽，左摇右摆。
没什么人来，大多数时候“跨进跨出都是自己一个人” 。
我们也该走了。道别之后，我们走下石阶，她就静静靠在门边目送我们。进军从来没有回过这个房子。但她说，养老院是不会去的，去做什么呢，她会一直守着这个屋，她怕进军回来了，连个家都没有。
我们走到路的尽头，快望不见两栋洋房间的石阶了，石阶上的木屋里，她却仍旧站在门边，身后一片黑暗，仿佛她已经在那里，站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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