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桐|《红豆》2020.07:【散文空间】幽深之花 |洪放


_本文原题:《红豆》2020.07:【散文空间】幽深之花 |洪放

青桐|《红豆》2020.07:【散文空间】幽深之花 |洪放
本文插图
洪放 , 安徽桐城人 ,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 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 合肥市作家协会主席 。 曾出版长篇小说与散文集多部 , 曾多次获奖并入选多种诗文集 。 作品曾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 。

青桐|《红豆》2020.07:【散文空间】幽深之花 |洪放
本文插图
丁 香
很多植物 , 包括很多出现在我们诗文中的植物 , 事实上我们从未见过 。 它们只是一个名词、一个名称、一个知识 。 因之 , 它们并不能真正地含有植物的芬芳 , 比如丁香 。
中秋前 , 丁香结果 。 果实很小 , 青中带黄 。 再早些 , 丁香花开正盛 。 没有雨的丁香花 , 在阳光下更见动人 。 而更多的人被那句“雨打丁香”给蒙骗了 。 雨打的只是诗人自己的丁香 , 是他心里的丁香 。 而后来者所见 , 却已经非彼丁香 。 曾有“万物皆自现”句 。 所谓自现 , 其实正是每个个体内心的自然呈现 。
我从前住的南方乡下 , 地处江淮之间 , 很多年来不曾有过丁香 。 丁香来到这里 , 也无非就是二三十年的事情 。 丁香并没能成为乡村上的花 , 也没有成为普通人家庭院里的花 。 它更多的是成了城市中的花、公园里的花、小区里的花 , 那些臆想者在诗句里种植的花 。
所有植物 , 只要有一个“静”字 , 我便无由地喜欢 。 山间的蕨 , 井壁上的苔 , 颓墙上的薜荔 , 水塔边的构树 , 墓园里的古柏……丁香的静 , 在于它的细小 , 在于它的纤柔 , 在于它的慎默 , 在于它的忽然凋零 , 在于它的忽然结果 , 在于它的忽然隐身 。
有一年 , 在丁香树的旁边 , 我看见了另一种植物 。 它们身形相近 , 但表皮有所不同 。 一个光滑 , 一个相对粗糙 。 春尽夏至 , 两棵树相继发叶 。 盛夏 , 丁香开花 , 另一棵树却不动声色 。 初秋 , 丁香结果 , 另一棵树花开绵延 。 那是紫薇 。 人们将紫薇与丁香嫁接到同一株母本上 , 因此它们成了姐妹树 。 年龄与时间上的差异 , 就在花开与果实之间 。 也因为这差异 , 它们的美 , 便次第绽放 。 在黄昏时 , 我喜欢站在这树下 。 我闻见的花香 , 绝不仅仅是丁香 , 也不仅仅是紫薇 , 而是这一对南方大地上彼此相信的姐妹!

青桐|《红豆》2020.07:【散文空间】幽深之花 |洪放
本文插图
悬铃木
雷蒙德·卡佛曾有《九月》一诗 。 他一开头就写道:“九月 , 某处最后的/悬铃木叶子/已回到大地 。 ”
卡佛是美国二十世纪下半叶最重要的简约主义小说大师 。 这首诗亦是简约之极 。 他被回到大地的悬铃木叶子所击中 , 他由此生发出更深重的感叹:风清空了多云的天空 。
天空是被风清空了?甚或并没有风 , 只是一个人的心思与目力所及 。 悬铃木的叶子也并非因为风而回到了大地 , 它生长在高处的本身 , 就注定了它必须回到大地的宿命 。 卡佛当然深谙此道 。 但他并不说出 , 他只是“两眼望着远方” 。 而远方有什么?是南方寥廓又廖廓的大地 , 是流向天际的秋水 , 是静静划过长空的雁阵……
十几岁时 , 在城郊的四合院里 , 秋雨声中 , 第一次在书中读到“悬铃木”三个字 , 眼前立即浮现出一个尤其美好的画面 。 在少年的想象中 , 叶子是青绿的 , 悬铃木是金黄而小巧的 。 我被那画面震撼 , 便沿着书里的文字继续追寻 , 最后到了老广场 , 那是一条种满法梧的道路 。 二十世纪下半叶 , 几乎一半的县城都种有这种高大、覆盖面广且生长迅速的外来树种 。 法梧桐的叶子在九月的秋雨中簌簌而落 , 我站在树下 , 果然就看见了一颗颗所谓的悬铃了 。 那么小的果子 , 那么土黄的颜色 , 那么……我呆望着 。 天空被雨水蒙住 , 大地上生灵正熙熙攘攘 。分页标题
若干年后 , 再来读卡佛这诗 , 依然还能想象悬铃木的美好 。 即使我早已知晓一切 , 梦仍未醒 。 我甚至有种挂念:倘若将来老去 , 能在挂满悬铃木的树下安憩 , 也是一种“回到大地”吧!
青 桐
南方大地上村庄星罗棋布 , 每一个村庄都有自己的旗 。 我们村的旗便是庄子东头的那棵青桐 。 一出庄子口 , 除了太阳 , 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青桐 。 它独立于高冈之上 , 四周全是水田 。 蛙鸣 , 鸟语 , 水稻拔节之声 , 蛇吐信子之声 , 野狐求偶之声 , 大雁临时休憩之声……当然还有人声 。 人声从出了庄子便开始 。 先是一声短叹:“那青桐又长高了呢 。 ”再是一声长叹:“好像还是从前那样 。 从我记事时就那么高了 。 ”
后来沿着田埂 , 一直走到高冈之下 , 再望一眼青桐 , 释然道:“树哪像人?人生年不满百 , 树可上千年呢?它当然长得慢 。 ”
村子里的人将时间也固化成了青桐 。 八九时 , 说“日头到青桐半腰了” 。 十二时说“日子正在青桐顶上呢” 。 黄昏时说“日子到青桐脚跟了” 。 夜里还是青桐说“青桐整个都在黑里了” 。
人生一世 , 草木一秋 。 青桐见证了村庄的漫长岁月 。 青桐树下的高冈上 , 埋下了无数的胞衣罐 。 老年人要走了 , 便常常立在村口 , 望着青桐说:“最后看一眼了 。 ”家里人便劝道:“慢慢看 。 那边也有的 。 一模一样 。 ”老人点了点头 , 混浊的目光却一下子澄澈了 。
青桐是村庄的旗 。 老远赶路的人看见青桐 , 便知道洪庄近了 。 倘若不识路 , 便问:“那青桐的庄子还有多远?”被问的人答曰:“三里地 , 快了 。 ”
确实是快 。 六年前 , 庄子没了 。 四年前 , 问同样迁进城的同村人 , 他们说:“青桐也没了 。 ”我问:“什么时候没的?”答曰:“不知道 。 反正是没了 。 ”我说:“那以后怎么回村子呢?”他们不再回答……
响 堂
合安路从桐城大关开始 , 就一直贴着龙眠山行进 。 龙眠山是大别山的余脉 , 因此 , 山的气势 , 就有些温婉 , 但极灵秀 。 公路到了吕亭 , 向西北便有岔路 , 往里走十来里 , 见一中空之山 。 山洞深百米 , 宽五六十米 , 高亦百米 。 据说这是未能完工的飞机跑道 。 六十年前 , 这个叫双龙的山野之地 , 被完全军事化 。 三线工厂和军用电台进驻此地 。 只是它们并不在明处 。 这里大大小小的七八座山头都被掏空 , 工厂和电台都藏在里面 。 平时 , 除了军用车辆出入 , 这双龙湾里 , 竟是出奇的安静 。 天空有时会压下来 , 大片的云朵与随之而来的雨水 , 从山坡上流过 。 在隐蔽的山洞门前 , 或许也能形成一道道瀑布 。 只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 , 这瀑布也被烙上了神秘气息 。
再往里走 , 是响堂 。 这是个古老的村子 。 三十年前 , 我去这村子时 , 村庄的人早已全部搬走了 , 那里仅仅剩下了四排营房 。 红砖、大瓦 , 背对青山、面对小河 , 但却是一派荒凉 。 军队、电台以及三线厂 , 都已撤走 , 山洞被封死 , 未完工的机场跑道 , 成了蝙蝠们的天堂 。
我沿着响堂那四排营房走了一圈 。 我想问问当地人当年的故事 。 没人说得出来 , 也没人记得起来 。 这双龙湾只在某一个时段 , 被军事化 , 而后全然静寂 , 除了封死的洞口、广大的跑道、破旧的营房 , 再无痕迹 。 新修的《桐城县志》也对其语焉不详 。 一个时代的印记 , 比一丛蒿草的消失还要迅疾 。
总有一些事物记载着过去 , 只是我们浑然不知 。 同样 , 总有一些地方埋藏着过去 , 只是它从一开始便已选择了拒绝 。
双龙湾 , 响堂 , 从前的桃花源成了这荒凉地 , 据说还将一直荒凉下去 。 在不远处的合安公路上 , 车辆如流 , 却没有一辆为之停下 , 陪伴它成为亘古的 , 也唯有龙眠山 。
临淮镇与野秋葵
更多时候 , 废弃成了一种让人难以遏制的美 , 这或许是人性深处的阴暗 。 当然 , 明亮是花开的部分 , 享受花香、烛照花颜看似怡情 , 但随之而来的 , 也许还是最后的寂灭 。 万物了了 , 一旦想到或懂得此意 , 人性最深处的阴暗——对废弃也即死亡、消逝的尊崇 , 便油然而生 。分页标题
在临淮关 。 一行人避开了古镇尚存的繁华 , 而选择了临河的、废弃的月街 。
月街半里地长 , 从前是淮河一带重要的商业集散地 。 两旁皆店面 , 后临水 , 前临街 , 石条铺地、块石山墙 。 即使从现今已半倾颓的那些店面来看 , 依然能寻见往昔的某些影像 。 人流与物流 , 从淮河两岸蜂拥而来 。 逼仄的月街 , 更加展现了世俗的兴盛 。
古濠州城的城墙 , 成了月街临水的最后屏障 。 沿着月街每隔三五十米便有的巷子往河边走 , 巷子宽不过三尺 , 淮河石被磨得精光 。 再下面 , 一千七百多年前的城墙用的多是凤阳当地的玉石 , 当然也有大量的汉砖 。 有些砖上还刻着铭文 。 比如手头这块 , 上面刻着:阳澄县制 。
回到月街 , 除了这一行漫步淮河的所谓文人 , 就剩下那空着的窗洞、半斜的门槛 。 从门前往里看 , 店面幽深 , 蛛网上一只硕大的蜘蛛 , 正气定神闲 。 它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 都更有资格更懂得这月街 , 懂得这临淮镇 , 懂得淮河滔滔不息的流水……它懂得的 , 早已被它忘记 , 而我们来倾听 , 无非都是被岁月再一次清洗了的轶闻 。
倒是月街上的那丛植物 , 让所有的人有了兴趣 。 高干 , 叶子已几乎落光 , 仅剩下的三五片 , 呈掌形;高枝分节处挂黑色果实 , 尖头 , 伞形身段 , 颇似近年来市场上走俏的秋葵 。 有人便以形色查之 , 果然就是野秋葵 。 我们猜测它的用途 。 忽然从旁边的巷子里走出来个老人说:“可以泡茶!”说完 , 老人又回到了巷子深处 。
一行人全愣着 。 这忽忽而出的老人 , 这忽忽而来的回答 , 这忽忽漫长的时光……唉呀呀!临淮古镇 , 那所有的废弃里 , 其实也都还有无尽的人声啊!
稻子与鱼
稻子阔大无边 。 在南方大地上 , 稻子几乎覆盖了一切 。
清香 , 金黄 , 沉静 , 稳妥 。
从稻米的阡陌上走过 , 必须要有敬畏之心 。 水在泥土深处 , 这一辈辈人耕种过的泥土啊!想起一位诗人写过:泥土又高又远!确实 , 泥土之高 , 高在它永远在灵魂和生存之上;泥土之远 , 远在它广阔过所有的想象 。 泥土上的稻米 , 同样是又高又远 。 春天下种 , 青色的秧苗 , 绿色的稻叶 , 挺直的稻秆 。 成熟 , 稻浆的香味 , 这得蹲下身来贴近才能闻到 。 对于一株稻子 , 蹲下身来 , 是对它最好的虔敬 。
稻子养活村庄 , 养活人与牲畜 , 养活了坟茔 , 甚至养活了那些在稻田中游走的鱼群 。 浮萍绾结在稻子的秆子上 , 鱼唼喋在浮萍之间 。
我常常想起一个画面:少年蹲在田埂上 , 鱼群发出银白的光芒 。 而在前一天 , 少年的母亲刚刚成为村头黄土的一部分 。 母亲的坟头上摆放着稻米 , 腴白的稻米 , 却难以让母亲重回丰满 。 少年的泪水滴到稻田里 , 鱼群过来 。 鱼群在泪水中抬起金色的鱼唇 , 少年一下子听懂了那些鱼的语言 。 那是南方大地对一个逝者的倾诉啊!
稻子和鱼 。 覆盖一切又激活一切!
慢的雨
山道上的雨慢 , 旷野里的雨急;黑暗中的雨慢 , 灯光中的雨急;窗前的雨慢 , 路上的雨急;一个人的雨慢 , 一个人都没有时雨急 。
如此散漫之想 , 无法构成对雨直接而客观的印象 。 事实上 , 对一切事物的印象 , 或者说镜像 , 都是大脑中的回忆与再过滤 。 甚至犹如动物的反刍 , 没有直接的印象和镜像 。 无非是时间的长短 , 回忆的简单与繁复 , 过滤的深入与粗浅 。 那么 , 对于雨的急与慢 , 首先来源于雨所到来的时空与心态 。 他们决定了雨的慢 , 或者急 。 他们将雨置放在特定的情境之中 , 因此 , 雨成了回忆与再过滤的介质 。 我们不可避免在其中掺入了泪水、感怀、喟叹、绝望、欢乐与言不由衷 。
年轻时候喜欢读日本文学 , 再后来读南美文学 , 私下以为那即是慢与急的文学的两端 。 雪国的慢、春琴抄的慢、源氏物语的慢 , 几乎可以在定格的缓慢与古典中 , 完成所有的物事与情事 。 而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 , 即使有马孔多下了多年的雨水 , 然其所变形的甚至是夸张的将时空挤压挤扁 , 因此本质上 , 它呈现了急的内在 。 南方大地上雨水中的草垛 , 与一堆隆起的泥土 , 它们所包含的雨水 , 并非以外在的形象所能衡量 , 而那些内在的质量 , 恰恰就是雨水原初所带来的慢 , 或者急 。分页标题
我在开始写一首诗时 , 常常被雨水追赶 。
而当我写下最后一个标点时 , 雨水在吊兰的叶子上 , 从底部到叶尖的滚动 , 每一个动作都如此迅急 , 而整个的过程 , 却注定是异样的漫长 。
土 壤
诗人纪尧姆·阿波利奈尔说:我们的双脚无法脱离包含逝者的土壤 。
确实 , 当南方冬日的雾气开始下沉 , 池塘里的水纹渐渐向塘中心聚拢 。 塘埂上的树叶几乎落尽 。 没有飞鸟 。 我们只能遇见逝者——借着高冈、青桐和月色 , 我们遇见那些喝酒的逝者 , 那些聊天的逝者 , 那些模糊而带着鲜明的村庄印迹的逝者 。
没有人能脱离 。 逝者就在土壤之中 , 就在空气之中 , 就在谷物、水和梦境之中 。
我第一次真切看见的逝者 , 是我的祖母 。 凌晨时分 , 祖母坐在椅子上 , 弥留的光线 , 正惨淡地照着祖母的额头 。 没有言语 , 上路纸钱无声燃烧 。 祖母穿上新衣 , 眼睛紧闭 。 祖母没有丝毫的痛苦 , 一碗清水 , 开始了她另一个世界的行程 。
我那时就想 , 祖母去哪里了呢?
不可能消失 , 万物都在 , 只是存在的方式不同 。 而事实上 , 我从此再没有见过我的祖母 , 村庄上再也看不见祖母颠着小脚与人聊天 。 祖母先是成为了厝基 , 再后成为了一抔黄土 , 但我依然没有看见过祖母 。
很多年后 , 某一个夜晚 , 在南方的桐花下 , 我猛然闻见了祖母的气息 。 桐花中 , 浮出了祖母的面容 。 我想伸出手去摸一下祖母的额头 , 但很快消失 , 如同土壤浮现在南方水道纵横的阡陌之中 , 无法把握 。 然而 , 却能看见那土壤里正生长出植物、开出花、结出果 。 那植物、那花、那果 , 都有逝者的气息、逝者的容颜、逝者的骨头与血性 。
我们的双脚无法脱离包含逝者的土壤 , 也因此 , 我们注定永远在土壤之上 , 仰望南方辽阔而深远的天空 。

青桐|《红豆》2020.07:【散文空间】幽深之花 |洪放
本文插图
【青桐|《红豆》2020.07:【散文空间】幽深之花 |洪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