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网|修陶俑的人跨越两千年的对话


_本文原题:修陶俑的人跨越两千年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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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网|修陶俑的人跨越两千年的对话
本文插图
第81号秦俑先生碎成了一百多块 , 躺在地上 , 破碎的身子拢一拢 , 还能看出人形 。 在陕西西安秦始皇帝陵博物院一号坑 , 栏杆外是游客与人声鼎沸 , 栏杆内是发掘与修复现场 。 铺上一块布 , 81号先生就躺在中央 。 他有一张刚毅的脸 , 眉毛有力 , 标准的蒜头鼻 , 下颌线优美 , 胡须、头发根根分明 。 他身上的彩绘还有部分留存 , 脸上能看到接近皮肤颜色的漆 , 上衣袖口则是好看的红色 , 手上的指甲雕得跟真人别无二致 。

两千年前的指纹、头发丝
博物院的研究员兰德省在81号先生身边蹲下来 , 指着左胸口和手腕处 , 这两处都有两个清晰的字:“三辛” 。 这些年来 , 秦陵博物院的研究人员一共在秦俑上发现了几十个不同的名字 , 比如申、辰、悲、屈……今天的“辛”字 , 在这次发掘中是第一次遇见 。 “三辛” , 兰德省认为是指:这位叫辛的工匠做的第三件陶俑 。
兰德省是秦陵博物院的研究员 , 修复秦俑24年 , 修复了150多件 。 他了解秦俑对研究中国军事史、艺术史和科技史的巨大价值 , 他说 , 修复秦俑和其他文物一样 , 需要耐心和热情 , 但也有不同——还需要体力——它很沉 , 平均每件在一百五十公斤左右 , 每一块陶片可能都有几十斤 。
凑近观察那些陶片 , 就算不是专业人士或历史爱好者 , 也会被里面留存的痕迹击中——上面有工匠们清晰的指纹 , 他们大力拍打陶体时留下的完整的掌印 , 他们雕塑陶体时用手摩擦的痕迹 , 甚至是他们掉落的头发丝 。 你会鲜明地看见 , 他们是怎么一点一点盘筑起一个个秦俑 , 刷子是怎么一笔笔给它们上漆 。 这些痕迹附着在陶俑上 , 经过火烤 , 又被土埋 , 但还是保存了下来 。 隔着两千年 , 撞到现代人眼前 。
日子久了 , 兰德省一眼就能看出秦俑出自中央还是地方工匠之手——它们的精致程度不同 。 他的领导、博物院第一任院长袁仲一曾观察过出自同一位工匠之手的45件兵马俑 , 发现它们有共同点:“这个叫宫丙的工匠 , 他的作品身材一般比较魁梧 , 头发做得非常逼真 , 是用筚状的工具一丝一丝刮出来的 。 ”
兰德省逐渐觉得 , 自己与两千多年前的人有了情感的连接 , 互相熟悉 , 彼此合作 , “你来制作 , 我来修复 , 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好像和两千多年前的工匠 , 有了超越时空的对话” 。

你不要急 , 要细心
秦陵博物院在西安东城郊外 , 兰德省住在古城西安南城 , 从家里坐班车到单位 , 需要一个多小时 。 一路上会经过许多历史遗存 , 经过唐代四方楼阁的大雁塔 , 经过古人送别时折柳的灞桥 , 经过唐玄宗春寒赐浴的华清池 。 博物院远离闹市 , 植被蓊蓊郁郁 。
用加固剂加固约五平方厘米的彩绘层 , 每天加固一次 , 需要2-3天;要给一个秦俑人工绘图 , 平均耗时1-2个月;拼好一个秦俑 , 平均时间1-3月;修复师们要经过漫长的训练 , 工作前一年不能接触陶片 , 第二年开始技能训练 , 以复制品为原型 , 模拟拼对、粘接 , 到真正掌握这一小项技术 , 需要2-3年 。 他们的工作场地随着时间变化 , 温度适宜的春秋两季在一号坑现场修复 。 到了夏天 , 坑里温度太高 , 他们移动到办公楼里的修复室 。
1993年 , 兰德省从西北大学文博专业毕业 , 在商洛工作三年后 , 调入秦陵博物院 , 从事文物修复 。 这是他理想的工作 。 前两年他不能摸文物 , 就跟着师傅们看、记、念 , 学了一段时间 , 他的工作变成找残片 。 他心里想:“这要找到何年为止?”那时候师傅们跟他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不要急 , 要细心 。 ” 分页标题
秦俑的美 , 兰德省见过 , 他真觉得它们美 , 漂亮 , 千人千面 。 他办公室贴着一张照片 , 是一个兵马俑头 , 面部彩绘完好 , 五官精致 , 轮廓清晰 , 异常耀目 。 实际上 , 兵马俑本是满身彩绘的 , 有许多美丽的颜色 , 如石绿、汉紫、朱砂、石青 。 但两千年里 , 俑坑曾遭受火灾、塌陷与洪水浸泡 , 陶俑身上的彩绘已大部分脱落 。 再加上出土前后环境(尤其是湿度)剧烈变化 , 彩绘起翘、卷曲、脱落 , 普通人难得见到它们原本的样子 。

修复是一门科学
以上这些并不意味着 , 修复秦俑是一份陈旧机械的、与时代毫不相关的工作 , 恰恰相反 , 修复的整个工作流程和理念是现代的、先进的 。
对兰德省来说 , 转折点在2004年 , 他参加了国家文物局举办的“中意合作文物保护修复高级培训班” 。 课程为期一年 , 在北京和意大利罗马两地受训 , 中意两国老师同时穿插上课 。 在北京北四环的高原街 , 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的教室里 , 意大利老师将一个市场上买来的陶罐直接打碎 , 让大家动手拼 , 先找到问题 , 再开始讲课 。 老师充满激情 , 一天要换四个同声传译 。 修复并非修好某一件文物就结束了 , 还要做研究 , 制作档案 , 保存它的信息——因为修复就是一次实验室考古 。 修复工作还包括处理文物的病害 , 看到它本质的东西——比如某件青铜器有哪些成分 , 铜、锡、铅各占多少比例 , 通过什么化学过程腐蚀 。 不管文物多么悠久和优美 , 修复实际上是一门科学 , 需要明白晓畅 。
课程结束 , 回到博物院 , 兰德省建议用更现代的方法修复秦俑 。 现代的修复观念有最少干预原则 , 处理病害时尽量减少对文物本身材质和形状的干预;修复使用的材料最好是可再处理的、与文物本体材料兼容的、不会损害文物寿命的 。
在一号坑修复现场 , 兰德省带我们看他的操作台 。 上面有各种传统的修复工具和新购置修复工具 , 比如各种竹签、手术刀和刷子 , 也可以看到显微镜、蒸气清洗机、超声波和内窥镜、移动式的陶俑起立床和放大镜灯 。 他神神秘秘 , 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包 , 一整条铺开 , 浩浩荡荡几十个小刀小镊子 , 在灯下闪闪亮 。 那是他在德国学习时带回来的修复工具 , 与牙医通用 , 他发现用来修复秦俑更合适 , 一套接近八千块 。 他抽出最常用的一把小刀 , “你看 , 这多好 , 多精致 。 ”

都是“治病救人”
几年前 , 一位加拿大的采访人员来秦陵博物院采访 , 拍摄时突然指着一具秦俑 , 又指兰德省 , 说:“你觉不觉得他跟你有点像?”兰德省就是陕西人 , 一双大眼睛 , 很深的双眼皮 , 薄嘴唇 。 他仔细端详这具秦俑 , 心想 , 还真是有点像 。
说这些的时候 , 他坐在一号坑修复现场的小板凳上 , 手里调着胶 , 动作飞快 。 现在他也是老师傅了 , 手底下许多年轻的修复师 。 他总跟他们说 , 这个工作要“三心二意”:“一定要热心 , 要先喜欢这个工作;第二要耐心 , 不能一看这个俑不行了就走了;第三是用心 , 有专业知识 。 你真的打开了你的心 , 慢慢就会觉得很有意思 。 ”
在博物院 , 他是研究员 , 工资一个月四千多 。 做眼科医生的妻子比他挣得多 , 他就在家务上多付出一点 , 但他心里觉得 , 其实自己也是医生 , 跟妻子的工作本质上是一样的 , 都是治病救人 , 无高低优劣之分 。
28岁的王驰和25岁的杨秦雄 , 都是从文物修复的专科学校毕业 , 21岁就到了秦陵博物院 。 他们穿着灰色的工作服 , 从一片林立的秦俑之间走出来 , 鞋底上沾着两千年前的尘土 。 杨秦雄最初以为这是一份重复性很强的工作 , 后来发现不是 , “你能把一个碎成了几百片的陶俑一片一片粘起来 , 看着它慢慢成形 ,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 , 就像真的救活了一个人 。 ” 分页标题
一代代人在这里循环 。 年轻时兰德省害怕的事情 , 也困扰着现在的年轻人 。 王驰说 , 整个修复过程中最慢、最让人焦虑的还是找那些残破的小陶片 , 但时间可以成就很多东西 。 王驰曾经花了两年 , 拼好了一个碎成两三百块的兵马俑 , 现在 , “就在那边站着呢” , 他远远指着一个兵马俑给我看 。
文、图据《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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