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宋小女:一个女人的悲喜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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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7日下午 , 时隔27年 , 张玉环一家12口人在家门口拍摄全家福合影 。 新京报采访人员杜雯雯 摄
8月7日下午四点半 , 对宋小女来说是个极其隆重的时刻 。
在江西进贤县张家村那栋二层红砖房的堂屋门口 , 宋小女、张玉环和佝偻着背的老母亲坐在褪色的长条木凳上 , 儿子儿媳四人在他们身后站成一排 , 孙子孙女们或抱或站 , 倚靠在长辈身边——这个离散了27年的家庭 , 要在合影里完成团圆 。
宋小女不到1米6的个子 , 头发在后脑束成低矮的发髻 , 夏日的江西暑气蒸腾 , 汗水浸湿了她的刘海和衣衫 。 心里感到紧张时 , 她会下意识地抿嘴、大口呼气或用力揉搓掌心 。 二儿子张保刚看出她的拘谨 , 轻拍母亲肩头几下 , 提醒她朝前看 。 怀抱着7岁的孙子 , 宋小女对着一排镜头咧开了嘴 。
这样的相聚场景 , 宋小女过去想象过无数遍 。 张玉环入狱的20多年里 , 她总会特意带着孩子们去家附近的相馆拍照 , “就是为了留下点照片 , 以后好拿给张玉环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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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隔一段时间 , 宋小女都会带着孩子们去拍照 , 是为了保留给张玉环看 。 新京报采访人员杜雯雯 摄
那一沓被她视为珍贵之物的照片记录着她的过往人生 。 年轻时 , 她烫着黄卷的短发 , 身边的几个孩子是稚气未脱的少年;再后来 , 头发长过了肩 , 儿子们长成壮实的男人模样 , 画面里也新增了儿媳和孙子 , 她做了奶奶 。
在外人看来 , 51岁的宋小女 , 几乎经历了一个女人在传统世俗里最煎熬的半生:丈夫入狱、遭受非议、改嫁求生、抚养幼子、奔走鸣冤、身患恶疾 。
跌到谷底的日子 , 她躲进被子里偷偷抹眼泪 , 也会跑到山上没人的地方放声大哭 。 但伤害和痛苦 , 终归没能击垮她 , “我知道命运不公 , ”她转念又自我安慰 , “但对张玉环 , 对孩子们更不公 。 ”
张玉环无罪归来后 , 别人反复追问她 , “有想过放弃的时候吗?”
她每次都答得干脆 , “没有 , 从来没有 。 ”末了 , 再笑着补上一句 , “今天的这个结果 , 就是我最满意 , 最想要的 。 ”
“我要给他完完整整的八个人”
回到江西的这些天 , 宋小女很疲惫 。 她大多在清晨五点多醒来 , 采访从上午排到深夜 , 电话、信息几乎从未间断 。 她不太会拒绝人 , 除了睡觉和上厕所 , 她全天都被陌生人和摄像机包围 。 儿子担心她的身体 , 干脆拿走了她的手机 , 替她应付各种杂事 。
面对媒体 , 她总说 , “1993年 , 张玉环给我留下两个儿子 , 一个三岁 , 一个四岁 。 现在张玉环回来了 , 我要给他完完整整的八个人 。 ”
这“八个人”是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四个孙子女 。 8月7日这天 , 宋小女要把这“八个人”带给张玉环 。
为了中午的团圆饭 , 她与儿子儿媳钻进不太通风的厨房里 , 在土灶上烧出7道家常菜——家常煎豆腐、黄瓜炒肉片、清炒空心菜、油爆虾和猪蹄、卤蛋、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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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7日中午 , 宋小女提前与儿子儿媳做好的团圆饭菜 。 新京报采访人员杜雯雯 摄
还没等到张玉环回家 , 村里干部便传来话 , 要带着张家人去县里团聚 。 这与宋小女预想中的团聚不太一样 。
宴席上 , 张玉环挨个抱抱几个孙子 , 听他们叫“爷爷” , 脸上的笑容都多了起来 。 他还没能完全适应这个角色 , 开心写在脸上 , 但也有些不好意思 , “我舍不得他们走 , 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 你说是不是?”
宋小女没有哭 , 她全程都开心笑着 。 一直以来 , 宋小女的情绪都比张玉环更显露一些 , 她情感丰沛 , 高兴了就笑 , 难过了就哭出声 。 早在张玉环回家之前 , 她曾对着镜头动容说 , 只求张玉环能在无罪获释那天 , 给她一个紧紧的拥抱 , “我非要他抱着我转”、“从1993年欠到今天他应该抱 。 ”分页标题
网友们从这段视频里看到了宋小女“眼里的光” , 说她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坎坷后还仍然保持天真和善良 。
但从张玉环回家至今 , 家里一直被热闹拥簇 , 两人很难得有机会说上几句话 。 两人交流最近的一次 , 是吃饭席间 , 张玉环走过来对她说的那句 , “小女 , 吃饱没?多夹菜哈 。 ”
宋小女很是心疼 , 看到牢狱生活对张玉环的改变 , “不是以前的张玉环了 , 看起来笨笨的 , 对什么都很陌生 , 感受不到往日的热情 , 可能是在里面吃得苦太多了 。 ”她给张玉环买了一部手机 , 但张玉环完全不会用 , 这对他来说 , 是个新鲜事物 。
“我虽然没坐过牢 , 但是我看过电影 。 ”她也说不上来那些苦具体是什么 , 也不知道张玉环是怎么熬过那些日子的 , 只是觉得“看到电影里别人坐牢 , 就仿佛看到张玉环一样 。 ”
现在 , 宋小女终于觉得身上的“石头”放下了 , 再也不用去想他在里面“吃饭了吗?”“在干吗?”让孩子们回来陪伴张玉环 , 也是她做的决定 , “我忍痛割爱 , 主要就是为了他高兴 , 他现在最需要陪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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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玉环拿着无罪的判决书与老宅合影 。 新京报采访人员杜雯雯 摄
相隔27年的重逢
张玉环无罪释放的消息出来后 , 宋小女哭了好几场 。 在法院旁听 , 她哭得手脚发麻 , 儿子们一个劲劝她别激动;7月9日得知张玉环可能出狱 , 她天没亮就起来梳头 , 编了个麻花辫打算见张玉环 。
但最难抑制情绪的是8月4日——迎接张玉环回家 。
那天张玉环回到村里时 , 已经是傍晚六点四十分 。 车门还没有打开 , 宋小女已经不能自已 。 “我不激动!我不激动!”嘴上喊着这句话 , 声音却已经因情绪失控而近乎失真 , 她哭着挣脱了两个儿子的手臂 , 在张玉环走出车门的一刹那 , 从数米外扑了上去 。
但是 , 第一个抱住张玉环的是他的妹妹 , 宋小女只能和他的母亲在外围与二人相拥 , 抱头痛哭 。 哭声无法停下 , 张玉环和母亲、妹妹被人群搀扶进了屋里 , 门口被争相拍摄的采访人员堵住 , 宋小女和两个儿子也被堵在了外面 。
宋小女因为情绪过于激动 , 被两个儿子搀扶着坐在了门口 , 她时而痛哭 , 时而大笑 , 母子三人的头紧紧挨在一起 。
“小女在哪儿呢?小女在哪儿?”情绪稍微稳定后 , 张玉环回过神来 , 拨开人群 , 找到了门口的宋小女 , 然而 , 大儿子保仁突然跳起 , 一把推开了他 , 冲他大吼 , “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们三母子?”张玉环愣住了 , 再次被架回屋里 。
数分钟后 , 众人抬着宋小女坐到了屋里的躺椅上 , 她已几乎昏厥 , 鼓起腮帮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 见张玉环之前 , 她已经吞下两倍于平时剂量的降压药 , 也没能抵消重逢时的激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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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4日 , 看到张玉环回家后 , 宋小女喜极而泣 , 险些晕倒 , 两个儿子搀扶住了她 。 新京报采访人员张胜坡 摄
“低压60 , 高压187 。 ” 早已等候在门外的120医护人员为她测量了血压 , 旁边有人掐她的人中 , 有人为她扇扇子 , 有人给她按摩四肢 。
19点17分 , 宋小女的血压仍居高不下 , 她被抬上了救护车 , 送到医院打了镇定剂 。 第一次和张玉环的重逢 , 就这样结束了 。
第二次见面 , 是在次日的清晨 。 宋小女从进贤县人民医院出院后 , 就赶到张家村 。 两人靠墙面对面站着 , 张玉环穿着黑灰色的条纹上衣 , 右手握着宋小女的双手 , 左手扶着她的肘部 。 宋小女向他再次表达 , “我一直等着你 , 每次去看你都想拥抱你 , 你不拥抱不要紧 , 但是你知道 , 你欠我一个拥抱就可以了 。 ”
事后 , 当媒体问到为什么不拥抱?不善言辞的张玉环说 , “是担心宋小女情绪激动再次昏倒” 。 分页标题
“我以前好幸福”
1993年那场变故之前 , 宋小女一直都被宠爱着 。
她在家排行老七 , 是家中姐妹里最小的一个 。 幼时 , 因为先天性心脏病和肾炎 , 她每十天半月就要住一次院 , 小学一年级 , 因为多次休病假 , 她上了四年 , 最终因此辍学 。 医生曾一度告诫她父母 , 尽量让女儿吃好喝好 , 不要让她结婚 , 没准儿哪一天她就会因为心脏病发作去世 。
直到14岁 , 宋小女突然发现 , 自己的心脏病似乎好了 。 父母也发觉 , 一向胆儿小的小女儿 , 以前听到他们吵架都会吓得躲进被窝里 , 现在即使看着他们吵架 , 也不怕了 。 他们带女儿去医院检查 , 被告知 , 宋小女的心脏病确实已几乎痊愈 , 接下来 , 只要治好她的肾炎就可以了 。 宋小女18岁那年 , 医生说 , 她可以结婚了 。
结婚前 , 母亲跟她说 , “你是老实人 , 嫁人也要嫁个老实人 。 ”母亲为她挑中了张玉环:一个性格老实、个子高、长相端正、离娘家两里地的男人 。
1988年 , 宋小女和比自己大两岁的张玉环结婚 , 大儿子保仁和二儿子保刚在婚后第二年和第三年相继出生 。 在她的记忆里 , 婚后的五年间 , 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好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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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上:张保仁和张保刚幼年合影 。 右上:宋小女母子三人合影 。 左下:宋小女的结婚照 。 右下:宋小女和张玉环早年的合影 。 受访者供图
和很多农村女孩儿不同 , 因为身子弱 , 宋小女从小就没干过什么农活儿 , 结婚后 , 地里的活儿基本全归了张玉环 , 偶尔两人一起下地 , 她也是坐在田埂上看着张玉环耕作 。 大部分时间 , 她都只负责照顾两个儿子 。
入狱多年以后 , 和宋小女一起下地的场景是张玉环对“家”留存为数不多的记忆 。
农闲时 , 张玉环凭着一手木匠手艺 , 偶尔会去福建、上海接几单木工活儿 , 补贴家用 。 她平时不关心丈夫能挣多少钱 , 也不会操心家里要花多少钱 , 她只知道 , 婚前 , 两人没像村里很多年轻人那样 , 因为结婚欠下外债;结婚时 , 同龄新人多用旧家具布置新房 , 她已经能用上张玉环亲手打造的清一色新家具;婚后 , 丈夫一个人靠种田、做木工、打零工 , 足有能力养活一家四口 。
有一次 , 她跟张玉环说 , 自己生完孩子就胖了 , 结婚时买的很多衣服穿不下了 , 张玉环听完之后 , 没有多说什么 , 过了几天 , 就给她从县城买了几套新衣服 , 尺寸都丝毫不差 。 她最喜欢一条紫色的松紧带长裙 , 胸前有一排竖着的扣子 , 连着穿了两年多 。
那时 , 家里的几个姐姐都羡慕她嫁对了人 , 男人足够疼她 , “每次吵完架也都是他来哄我 , 我俩的感情那是周围人里最好的一对 , 你想想 , 早上都是他做好了饭再来叫我起床 , 以前我真的好幸福 , 我得到他的爱太多了 。 ”
在宋小女的眼里 , 张玉环是她的丈夫 , 也像她的父亲 。 她试图用这种评价告诉外人 , 张玉环曾是她最爱的人 , 也是最爱她的人 。
突如其来的变故
张玉环被带走调查那天 , 宋小女正在家里给两个孩子喂饭 。 不久前村子里有两个男童遇害 , 宋小女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 但整个村子里的男性 , 只有张玉环一人作为犯罪嫌疑人被带走 , 终归不是好事 。
宋小女慌了神 , 信仰基督教的婆婆劝她一起信教 , 两人一起替张玉环向神灵祈福 。 得知张玉环被定为凶手时 , 宋小女正在去教堂祷告的路上 , 她哭着瘫软在了路边 。
直到今天 , 她回想当年听到“张玉环杀人”的第一反应时 , 仍然是“那是不可能的 , 你们不懂他那个人 。 他爱我们三母子 , 一个做了父亲的人会做那个事吗?”
她不断说服周边人去相信自己的丈夫 , “别人做爸爸容易 , 等着生产的几个小时就好 , 张玉环做爸爸没那么容易啊 , 我有心脏病 , 还没生就口吐白沫 , 他不会做这种事啊 。 ”分页标题
丈夫出事时 , 宋小女的两个儿子一个四岁 , 一个三岁 , 她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去处理“这件超过想象的复杂事” 。 为了张玉环的案子 , 那些年她跑过法院、公安局 , 每次进到看守所 , 见不到张玉环就哭 , 见到了也哭 。 从县里、市里 , 再到省里她都找了一遍 , 但都无功而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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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6日22时 , 宋小女还在接受媒体采访 , 疲惫是她最近生活的常态 。 新京报采访人员杜雯雯 摄
张玉环的大哥张民强 , 更多地承担了为弟弟申诉的工作 。 他记得在监狱里会见张玉环时 , 每次都问 , “是不是你杀的人?”得到的答复都非常肯定 , “我没杀 , 我是被冤枉的 。 ”
那时 , 每隔一两个月 , 张民强就会在礼拜五去探望张玉环 , 一次见面30分钟 , 每次见面又高兴又难过 , 两人交谈的内容也大多是关于家中母亲和两个儿子 。
张民强也开导张玉环 , 让他尝试写申诉信寄往最高院、最高检等部门 , 他也帮着弟弟把信的内容打印出来 , 更换抬头地址 , 一封一封寄出去 。 寄信申诉的日子一直坚持到2008年 。 最高检控告厅回函 , 说已收到张玉环案件来信 , 转至江西省高院 , 请耐心等待 。
“就宋小女来说 , 帮助张玉环申诉 , 她确实没有这个能力 。 ”张民强说 , 因为当年出事的时候 , 宋小女比其他亲友更清楚一点案情 , 因此当律师、媒体需要了解案情时 , 宋小女能做的 , 便是配合流程所需 , 从福建赶回江西讲述当年的事情 。
“她一个女人只能做这么多 , 在她力所能及范围里 , 她做得很好了 。 ”张民强说 , 对弟弟的家庭 , 宋小女算是尽了最大的责任 。
阴影与非议
张玉环入狱后 , 宋小女感觉“天快塌了” 。
起先 , 被害男孩父母的骚扰 , 同村人的冷眼接踵而来 。 “人家看到我们都绕道走 , 白眼太多了 。 ”
当年的村医张幼铃回忆 , 案件侦破以后 , 警方在村子里公开宣读了破案经过 , 所有村民 , 包括他 , 都相信张玉环就是凶手 。 “事发以后 , 村里人对他家人看法很不好 , 没人再愿意和他家来往 。 ”张家村村民张丁玲说 。
宋小女不敢再带着两个儿子在张家村生活下去 。 张玉环被抓后的大半年里 , 她和两个儿子辗转于娘家和几位亲戚家 , “这家待两个月 , 那家待两个月 , 过着一种流浪生活 。 ”
那段时间 , 宋小女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一个人默默流泪 , 张民强的妻子觉得母子三人这样生活不是办法 , 就建议宋小女摆摊卖菜 , 她负责帮宋小女进菜 , 宋小女只负责卖完就行 , 一是让她有些收入 , 维持生活 , 二是希望她有个生计忙着 , 不至于每天都胡思乱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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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保仁(左)、宋小女(中)、张保刚(右)母子三人 。 受访者供图
但过了一段时间 , 她就觉得不对劲儿了:宋小女每天卖完菜挣的钱居然还不够进菜的钱 。 带着疑惑 , 她在宋小女的菜摊旁观察了一天 , 才发现 , 宋小女卖菜时 , 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发呆 , 客人买多少菜 , 要找多少零钱 , 她都不清楚 , 找钱时常常把菜钱也找给客人 。
卖菜不是办法 , 她又把宋小女介绍给一位在深圳开餐馆的老乡 , 让宋小女去做服务员 。 1994年下半年 , 宋小女把大儿子留给父亲照顾 , 把二儿子留给婆婆照顾 , 一个人去了深圳 。
当时 , 宋小女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服务员 , 去了之后那位老乡也才发现 , 宋小女不会写字 , 不能帮客人点菜 , 当不了服务员 。 碍于情面 , 他留下宋小女刷洗餐具 , 打点后厨 。
在餐馆的工资一个月有三百块 , 为了多挣些钱寄回老家 , 宋小女揽下了清洗餐馆五六个厕所的活儿 , 这是一份其他员工都不愿意干的活儿 , 老板很高兴地给她每月加了一百块的工资 。 分页标题
打工期间 , 宋小女不想让身边人知道自己的家庭情况 , 每当别人问起 , 她丈夫为何让她一个人跑到深圳打工 , 她都谎称丈夫在上海打工 , 两个人要一起攒钱回老家盖房 。
1997年的一天 , 家人打电话告诉宋小女 , 张玉环的案子有了进展 , 让她赶紧回家 。 当时正是下午 , 餐馆没有客人 , 很多员工坐在大厅休息 , 听到这个消息 , 她高兴地一下子跳了起来 , 大声喊道:“我再也不会出来打工了 , 我丈夫出狱了……”
一时间 , 所有同事都知道了宋小女的秘密:她的丈夫正在坐牢 。
回到老家的宋小女发现自己“被骗”了 , 等待她的不是即将出狱的丈夫 , 而是已经去世的父亲 。 家人怕她因为伤心 , 在路上碰到什么意外 , 才编了一个能让她安心回家的消息 。
处理完父亲的丧事以后 , 宋小女又回了深圳 , 她想继续以前的工作 , 但是很快就发现 , 以前和她和睦相处的同事开始对她“另眼相看”;一个先前对她颇为和善的男厨师甚至对她动手动脚 , 她警告对方 , 再有下次 , 自己就不客气了 。
在把一个盘子砸向那位第二次非礼她的男厨师后 , 宋小女辞职了 。 这次 , 她决定要在南昌一边打工 , 一边为张玉环伸冤 。 找工作时 , 她告诉老板 , 自己可以少要一些工资 , 但有一个要求:老板要允许她每周一请一次假 。
“因为周一找政府的人最好找 。 ”宋小女说 。
只会写拼音的她 , 对伸冤的概念就是跑到不同政府单位的窗口 , 和窗口工作人员说 , 张玉环是冤枉的 。
一开始 , 她连一份伸冤材料都不知道带 , 直到有接待员告诉她 , 反映问题就留下材料 。 不会写字 , 就买本字典现学 , 用了将近四天的时间 , 宋小女才写出了一封自己满意的伸冤信 。
从南昌市公安局 , 到政法委 , 再到法院……所有能打听到跟张玉环案子有关的单位 , 她都跑了个遍 。 有人告诉她一个北京的地址 , 说那里专为人伸冤 , 她也寄了一封信过去 。 到了邮政局 , 工作人员提醒她 , 她才知道寄信要贴邮票 。
她一直相信 , 张玉环终有一天会被无罪释放 , 自己要养大两个儿子 , 等张玉环出来 , “他什么都没有了 , 我要给他留住一个家 。 ”
但父亲的缺位 , 也给两个儿子心里留下阴影 。 因为是“杀人凶手”的儿子 , 他们在学校常常被排挤 。
“虽然他是被迫蒙冤 , 但他确实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 , 这是不可推卸的 。 “二儿子张保刚感慨 , ”就算我能理解、我也敬佩他 , 因为设身处地我可能还不如他 , 我如果站在那个位置 , 也是对我的小孩满怀愧疚 , 有的东西不能改变 。 但这个失职这个必须得承认 。 ”
患病改嫁
对宋小女而言 , 生活给她最沉重的一击来自于身体的病痛 。 这也成为她后来选择与张玉环结束婚姻 , 改嫁他人的最实际原因 。
1999年 , 宋小女查出了子宫瘤 , 医生说只有做手术才能知道是良性还是恶性 。 她没有选择马上做手术 , 怕自己下不了手术台 , 两个儿子将无人照料 。 她动了改嫁的念头 。
两年前 , 弟弟就给她介绍过一个人 , 对方是弟弟在福建打工认识的工友 , 老家也在江西 , 发妻在1994年因白血病去世 , 之后便一直单身 , 带着一个儿子 。 当时弟弟告诉她 , 这位朋友也出身普通农家 , 曾为了给妻子治病散尽家财 , 还欠了很多外债 , 他看重对方是个重情义的人 , 才介绍给姐姐 。
一开始 , 宋小女拒绝了弟弟的好意 , 她想等张玉环回家 。 后来 , 她拨通了弟弟的电话 , 让弟弟帮忙约着见一次面 。 见面后 , 宋小女和现任丈夫吴国胜坦白了再婚的用意 , 并向他提出了三个条件:一、要允许她心里装着张玉环 , 无论她何时想去探望张玉环 , 都不能阻拦;二、要真心对自己两个儿子好 , 自己也会对他的儿子好;三、不能阻拦她去看望张玉环的母亲 。 吴国胜答应了这三个条件 。 分页标题
宋小女回到张家村 , 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大儿子保仁 , 她拿出吴国胜的照片 , 想让儿子看一下 。 儿子没有说话 , 拿过照片 , 撕碎 , 扔进了正在煮饭的灶膛 。 “我当时还不理解我妈 。 ”张保仁说 。
1999年 , 宋小女和吴国胜去了福建 。 初到福建的日子里 , 宋小女对张玉环的思念充斥了她和吴国胜的生活 。 一次 , 吴国胜请朋友在家吃饭 , 宋小女在叫他时 , 脱口而出叫出了张玉环的小名 , 朋友走后 , 他和宋小女说 , “小女 , 你都没有做好思想准备 , 怎么能接受我?”宋小女则回他说 , “我压根就没有接受你 , 我也没有办法 , 我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 , 不是有意要叫的 , 你不能怪我 。 ”
晚上睡觉时 , 宋小女常常独自一人蜷缩在床角哭泣 , 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 。 吴国胜发现了 , 劝她放下张玉环 , 好好过日子 。
1999年 , 在福建生活两个月后 , 宋小女再次回到了南昌 , 一边打工 , 一边跑张玉环的案子 。 后来 , 她到监狱见到了张玉环 , 告诉了他自己改嫁的想法儿 , 但隐瞒了子宫瘤的事情 , “和他说了也是给他增加负担 。 ”
“他说自己是冤枉的 , 让我等他 , 说他没有勇气和我离婚 , 可我又何尝不是呢?”宋小女说 , 那次见面 , 张玉环始终没有同意正式离婚 , 只是最后松口说 , “只要他对你好 , 你们能好好带孩子就行 。 ”
吴国胜还是想让宋小女能回福建和他一起生活 。 1999年春节 , 趁着回老家过年 , 他和宋小女说 , 自己一个人养活三个孩子压力太大 , 希望她能回去 , 两人一起挣钱养家 。 宋小女答应了 。
2011年 , 宋小女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她被确诊为宫颈癌 。
“不是治不好 , 那是不可能好 , 癌症哪个能活?”那一年 , 宋小女刚和丈夫在老家盖好新房 , 欠下了11万多的外债 , “为什么要弄个人财两空呢?”
宋小女想自杀 。 趁着丈夫出海 , 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待了三天三夜 , 不吃饭 , 只喝水 , “我把丈夫给我买的衣服都扔了 , 把我给他织得毛衣也扔了 。 ”
三天后 , 她去找医生 , 开门就问“三天三夜不吃饭我怎么没死?”医生没反应过来 , 开玩笑说 , 喝了水还得等几天才能死 。
没能死在家里 , 宋小女想去跳海 。 要到能跳海的地方 , 需要坐一路公交车 , 她没有想到 , 就在她低头上车的间隙 , 吴国胜从那辆车上下来了 。
简单对话后 , 吴国胜便发现不对劲 , 此时的宋小女因为三天没吃饭 , 已有些站不稳 , 他知道妻子今天会去医院检查 , 想看她的报告单 。
宋小女骗他说 , 检查结果只是有些炎症 , 自己已经把报告单撕了 。 吴国胜不再追问 , 立即把她推上了路边的出租三轮车 , 直奔医院 。
到了医院 , 吴国胜才从医生口中得知 , 妻子得了癌症 。 回到家后 , 宋小女直言 , 她不想活了 。
一番争执后 , 吴国胜暂时稳住了她 , “医生说开刀只要三万块钱 , 你现在自杀 , 我给你办丧礼都要花三万块 , 为什么不拿这三万块赌一把?”
两人决定回南昌做手术 。 手术后的化验结果显示 , 宋小女的宫颈癌尚处于早期 , 只要癌细胞不再扩散 , 她可以正常生活 。
只是 , 那次手术 , 因为拔管时出了意外 , 宋小女的膀胱破了 。 这意味着 , 三个月之内 , 她都要垫着尿布生活 , “走到外面 , 别人都嫌我身上味道太浓 。 ”
宋小女的心态再次崩溃 。 这次 , 吴国胜一气之下让她去问张玉环 , “张玉环让你死你就死 , 他不让你死你就别死 。 ”
宋小女去了监狱 , 她告诉张玉环 , 自己或许时日无多 , “你这次不能骗一个死人 , 要让我死得彻彻底底 , 那件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张玉环给了她和以前一样的答复 , 劝她好好活下去 , 两人哭成一团 。
不出吴国胜所料 , 从监狱回来后 , 宋小女再没闹过自杀 。 “我为什么要死?张玉环受了那么多苦都能挺过来!”分页标题
“我要加倍疼爱他”
在张家村时 , 有人问宋小女 , “如何处理张玉环和现任丈夫的关系?”
原本平静的宋小女有些动容 , 她答 , “两个人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 张玉环曾经爱得我那么狠 , 我为了他不顾一切 , 心甘情愿为他付出 , 现在他回来了 , 我祝福他每一天都开开心心 。 我要回到我现在的老公身边去 , 因为他爱我、包容我、支持我 , 我谢谢我老公 , 我爱他 , 我要用最大的(心意)去喜欢他 。 ”
宋小女还说 , “等我把小孩托付给张玉环后 , 我就去找我老公 , 我要加倍去疼爱他 。 ”
现在 , 属于宋小女的家在福建的漳州 , 吴国胜带着两人的三个儿子过着“讨海人”的生活 , 一年里接近九个月的时间都在海上 。 出海捕鱼是他们维持生计的方式 , 如果不抽烟不喝酒 , 基本没有额外的开销 , 与家人联系也大多依赖卫星电话 。
8月8日 , 宋小女离开张家村 。 她最终也没能等到期待中的那个拥抱 , 她私下说 , 她内心有点委屈 。 她把这个拥抱看作是对过去几十年付出的一个交代 。
但她不希望自己发自内心的一句话 , 被外界放大解读 , 也担心会对现在的丈夫造成困扰和误解 。 离开张家村的前一天下午 , 她笑着当着媒体的面解释 , “那个抱不要也可以 , 握手也可以啊 , 就让张玉环想我吧 , 哈哈 。 ”
文 | 新京报采访人员 杜雯雯 张胜坡
编辑 | 陈晓舒 校对 | 李项玲
(责任编辑:张洋 HN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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