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杨显惠:一语成谶 | 名家专栏
_本文原题:杨显惠:一语成谶 | 名家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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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杨显惠 , 甘肃东乡人 , 1946 年生于兰州 ,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 现居天津;1988 年入天津市作家协会专职写作至今;主要作品收入《这一片大海滩》《夹边沟记事》《告别夹边沟》《甘南纪事》等书;小说曾获全国短篇小说奖、中国小说学会奖、《上海文学》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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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语成谶
——我的人生勾勒之四
杨显惠
随着年纪越来越大 , 我经常回忆自己的一生——这一生做过什么事 , 什么做对了 , 什么做错了?令我心痛的是 , 自己在人生的关键时刻——中学毕业时选错了生活的道路 , 没有去考大学 , 而是上山下乡去了生产建设兵团 。 这个选择的结果是 , 仅仅三年多的时间 , 我把母亲送上了黄泉路 。 为此 , 我悔恨终身 。 愈是岁数增大 , 这种悔恨就愈是刻骨铭心 。 经常夜里醒来 , 都会想起母亲 , 想着这一辈子未能报答母亲的恩情 , 枉为人子 。
那是1965 年的8 月 , 我已经偷偷地在甘肃生产建设兵团驻兰州办事处报了名 , 然后每过几天就到办事处问一次 , 什么时候去兵团农场?办事处总是回答 , 还要等几天 , 要等从天津来的一批人过来后 , 你们一起走 。 似乎是月底的一天 , 办事处告诉我和我的一个名叫王召才的同学——我俩是一起去办事处报名的 , 最近天津那批学生要来了 。 于是我回家告诉父母 , 我过几天就要去兵团农场了 。 父亲大动肝火 , 骂我一通 , 然后骑着自行车跑到办事处 , 说母亲有病 , 不同意我去兵团 。 虽然在高考前我就跟母亲说过去兵团的话 , 但听说我过几天就走 , 一下子就病倒了 , 连着三四天 , 连饭都不做了 。 我只好来做饭 。 这样过了三四天 , 我自己都有点动摇了:看来是去不成兵团了 。 但母亲却突然说:你实在要去就去吧 。 看来母亲的思想斗争了几天 , 同意我的选择了;她又对我说 , 你不要惆怅了 , 不要考虑我 , 也不要考虑你父亲 , 你自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 。
我母亲是一个没文化的家庭妇女 , 出于对儿子的爱心 , 尊重儿子自己的选择 。 她说 , 我现在非把你拦下 , 将来你对兰州的工作不满意 , 往后的日子过得不顺心了 , 窝窝囊囊的 , 你是要怨怪我把你留住了 , 不叫你到外头去 。 你爸爸把你养这么大 , 想着让你上学 , 想着让你留在兰州工作 , 可你一定要去农场 , 他当然生你的气 , 这个你不要在意 , 不要想不通 。
就在我等着出发的日子里 , 有一次 , 父亲把他工厂里的同事——一位比我父亲的年龄还要大几岁的老工友 , 叫到家里 , 请他劝导我 。 那个人姓郭 , 是父亲的酒友 , 他耐心地对我说 , 娃娃你要听父母的话 , 别的都不说 , 就说你妈 , 你妈是个有病的人 , 你不听话 , 你到农场里去了 , 等你再回来看你妈 , 恐怕就见不到她了 。
从我小时候记事起 , 我母亲就有病 , 气喘 , 咳嗽 , 咳起来时经久不停 , 脸胀得通红 , 刚刚吃下的食物 , 有时会全吐出来 , 连胆汁都吐出来 。 到底是什么病却不知道 。 我上中学时曾陪母亲去兰州很有名的兰大二院看过两次病 , 但看病时好好的 , 什么也查不出来 , 医生说是气管炎 , 给点药就回家了 。
我曾跟母亲说过 , 要好好查一查病 , 但母亲不愿意 。 她说 , 她的病她知道 , 是生我时坐月子没休息好 , 是月子里落下的病 。 我那时对这些事不懂 , 心想坐月子得的病与气管有什么关系呢?但母亲不再去医院 , 我也就不坚持 。 其实母亲说错了 , 很多年以后 , 我到临夏州永靖县舅舅家去 , 表哥对我说 , 他们祁家的人有个共同的病 , 气管不好 , 是生理性的病、遗传性的病 , 不好治 , 甚至于说没法治 。分页标题
表哥这么一说 , 我就明白了 , 母亲是气管有病 , 其实我也有这病 , 不过没母亲的严重罢了 。 我在吃汤面条或是喝汤时要慢慢吃 , 一快就呛着 , 就长时间咳嗽不止 。
兰州人喜欢吃拉面 , 兰州拉面是带汤的 , 还要放许多油泼辣子 , 我也偶尔去吃 , 但绝对不敢放油泼辣子 , 汤里放了辣子 , 很容易呛气管 。 那时候没认识到这个问题 , 总觉得母亲不认真看病 , 不深入检查是怕花钱 。
那时候家里的确穷 , 家里有六口人 , 就父亲一个人工作 。 五十年代父亲在兰州地毯合作社当工人 , 大概是五十年代末 , 地毯合作社国营化 , 叫兰州地毯厂 , 父亲一个月挣六七十元工资 。 1960 年的饥荒过去后 , 工厂实行计件工作制 , 父亲的月工资才有八九十元 , 个别时候能超过百元 。 父亲是厂里技术最好的工人 。 那时候我就想 , 将来工作了 , 一定要挣点钱 , 攒下一些钱 , 好好给母亲看看病 。
但是真正长大了 , 中学毕业要走入社会的时候 , 自己心里想的却是要去开发边疆 。
我离开兰州去农场以后 , 当天晚上家里发生的事 , 我并不知道 。 过了约一年半 , 也就是1967 年春节快过完时 , 我收到了一封电报 , 电报上只有四个字:母病速归 。 因为我没听父亲的话 , 自己偷跑到兵团去 , 一年多来 , 父亲都没有给我写过信;我父亲是上过小学四年级的 , 他能写信 , 但给我的回信都是母亲请邻居家的孩子写的 。
那时候兵团有规定 , 新来的农工过了三年 , 才能享受探亲假 。 于是我写了请假条 , 拿着这封电报去找连长 , 要请假回家看看母亲 。 那时候 , 我们连队还在最初的胡杨林里住着 , 连部还在地窝子里 , 给连长提过意见后 , 我已经半年没有进去过了 。 那天我进去后 , 连长很客气地站了起来 , 杨班长有事吗?我说有点事 。 便把请假条和电报交给他 。 他先看电报 , 后看请假条 , 然后坐下来 , 在电报纸后边写了一行字:请司务长发给粮票 。
那时候要拿粮票 , 不拿粮票路上吃不上饭 。 我请的是事假 , 连长却在请假条上写了按探亲假对待 。 这就是说 , 我可以报销路费了 。 事出意外 , 这使我不由地想 , 是不是去年夏季批判我了 , 他心里有点内疚?当时他已经在受批判 , “文革”开始后 , 人们都开始给他写大字报了 , 大礼堂里到处贴着 。 我却没有批判他 。
我请了假 , 当天晚上就到司务长那儿领了粮票 , 然后我把刚到兵团时发的兵团服拿出来准备好 。 ——兵团服是师部加工厂制作的 , 黄颜色 , 和解放军的式样一样 , 颜色也差不多 , 但布匹的质量没有部队的好 , 是小平布做的 。
这服装发下来后 , 我舍不得穿 , 把它存起来 , 平时穿从家里带来的衣裳 。 其他农工从家里出来时都带着皮箱或者木箱之类的物件 , 而我是仓促从家里跑出来的 , 没准备 , 到连队后找了一只破抬筐 , 把东西放在那里边 。
第二天 , 我步行十几里路赶到团部 , 在团部的招待所住了一夜 , 转天早上从招待所出来 , 从新建的涵管桥上过了疏勒河 , 在公路边等安西县开往玉门镇的班车 。
夜里下了雪 , 班车行驶在兰新公路上 , 平日里看起来平展展的戈壁滩实际是起伏的 , 风把突起处的雪刮到洼地去了 , 公路一段白一段黑 。 班车驶入一片白色雪地时陷住了 , 发动机在吼 , 车轮在转 , 却动弹不得 。 全车的旅客下车一起推 。 停停走走地赶到玉门镇 , 总共一百几十公里路 , 跑了三四个小时 。
我记得是夜里八九点钟上的火车 , 是新疆到上海的快车 , 到兰州已是第二天中午时分 。 我想这时候不能回家 , 这时候回家 , 一走进家门口的胡同里 , 进到我们家的院里 , 就要遇到邻居和熟人跟我打招呼 , 他们一定会认为这个倒霉蛋回来了!这也太难堪、太尴尬了 。
当时 , 我离家时的荣誉感已经在心里消失殆尽 , 要干一番事业的热情也已了无踪迹 。 自认为走错路了 , 人生的错误已不可挽回 。 差点儿整成右派 , 还有什么光荣感?白天我都没脸进家门 , 心境猥琐得怕碰到任何一个熟人 。分页标题
我想在外边消磨半天时间 , 晚上再回家去 。 于是乘公共汽车到了兰州市中心最繁华的购物商场——大众市场 。 那是政府修的 , 盖个大棚 , 有一百公尺长;简单地分成格子 , 摆上两排货柜;中间不摆摊儿 , 宽阔的水磨石地面 , 两边是很正规的商铺 , 都是玻璃门 , 两层楼 , 上面是棚顶 , 棚顶与二楼之间有大玻璃窗 , 透光 , 很亮堂 。 那是1950 年代兰州最豪华的商场 。 从这个市场出来 , 就是兰州当时最热闹的大众电影院 。 我上中学时参加义务劳动 , 给几个电影院跑片子 , 在这儿进出过多次 。 所谓跑片子 , 就是几家电影院放同一部电影 , 一家电影院比另一家晚半个小时一个小时 , 这个影院放了两盘带子后 , 要赶紧转到另一个影院去 。
我到市场去 , 一则消磨时间 , 再则想给父亲买一点什么东西 。 父亲爱喝酒 , 一次能喝七八两酒 , 一星期要喝一次 。 他平常不喝 , 就是星期天喝 , 和离我家住得近的一位姓郭的工友喝 , 有时候还有一位姓王的木匠 。 他们三个人请来请去 , 转着圈地喝 , 如果喝得高兴 , 说话多 , 时间一拉长了 , 每个人能喝一瓶白酒 。 他们经常喝到深夜 , 喝到最后 , 我母亲还要在厨房里做点让他们醒酒的饭菜 。 喝酒的时候有点小菜 , 喝完了以后还要吃点东西 , 经常就是这样 。 我对父亲喝酒特别不满意 , 因为我母亲有气管病 , 却还要从始至终伺候他们 。 好在父亲酒性好 , 就是喝醉了也不胡来 , 不骂人 , 不胡说八道 , 跟人说话时还笑嘻嘻的 。 父亲平时说话、接人待物都很和气 。
我在大众市场买了两瓶酒 。
我和父亲不辞而别 , 远走他乡 , 我想和他缓和一下关系;一年来 , 我写信一开头都是写上父母亲大人 , 可他就是不给我写信 。 我得罪他了 , 他生我的气呢 , 我希望这次回家能讨好一下他 。
父亲对我的怨恨 , 一直持续到他临终前的头一年 。 我把他从兰州接到我天津的家里 , 他才释怀了 。
我买了两瓶酒——你知道我那时候每月挣的那点钱——33.32 元 , 这包括地区补助费 , 实际的基本工资是28 元 。 去了农场以后 , 发的皮大衣五十几元要扣钱 , 冬天穿的黄色大头鞋、黄色农垦服(单衣、棉衣) , 还有一条棉毯、一床被子 , 都要扣钱 , 来农场的时候发给你 , 然后从工资里扣 。
【母亲|杨显惠:一语成谶 | 名家专栏】我只存下来三四十元钱 。 我想白酒里最好的是茅台 , 我就买了一瓶茅台 , 我现在也记得 , 是6.27 元 , 还有一瓶金黄色的白兰地 , 6.71 元 , 是青岛出的金奖白兰地 , 比茅台价格还高 。 买了两瓶酒后 , 我就在那里溜来溜去 , 等到天黑 , 好回家去 。
我们家住的那个地方叫城关区望垣坪 。 到了家门口 , 大门是一扇木门 , 院里住着四五户人 , 门从里面扣着 。 门扣是铁链式的 , 我上学时能从门框和门板之间的缝隙里伸进手指拨开它 , 可是那天我拨弄了好久也没拨开 。 没办法 , 我只好敲门 。 门上的木板有缝 , 正好对着我们家的房门 , 我看见我家的房门开了 。 过去的老式土平房 , 是那种对开的木门 , 门开了 , 灯光亮了——我母亲问谁 , 我说是德源 。 德源是我的小名 。 母亲就走过来开门 。 进到房子里 , 就我母亲在家 , 我问母亲有什么病 , 母亲说她没病 , 她是想我了 , 叫院里邻家的孩子发电报叫我回来 , 她想看看我 。 那一天是正月十五 , 我是正月十五晚上到家的 。 听母亲说她没病 , 我悬着的心放下了 , 就开始聊天 , 问阿大哪里去了 。
我祖上是临夏永靖县人 , 所以我们在家里面说的是永靖县方言 , 永靖属临夏回族自治州 , 永靖方言就是临夏方言 。 “阿大”就是爸爸的意思 。
母亲说阿大到郭师傅家喝酒去了 。 我又问弟弟杨显发哪去了 。 母亲说和同学们玩去了 。 我走的那一年我弟弟刚上小学 。 然后母亲就给我热饭 , 一边热饭一边说 , 我想你这两天就要到了 。 过年期间的饭 , 都是白天做好的 , 热了后我吃了 。 吃完以后 , 我就问妈 , 前年我走了以后 , 阿大是怎么对待你的?我母亲说你问这个做什么?我说我要知道阿大怎么对待你的 , 怎么对你发脾气的 。 母亲不想说这些事情 。分页标题
就在说话的时候 , 大门响了 , 父亲在喊人去开门 。 我要去 , 母亲拦住了我 , 让我坐着 , 她去开 。 她不叫我去开门 , 是怕父亲看见我 , 在院门口发生龃龉 。
父亲是和他的工友郭师傅一块儿进来的 。 他们两个人经常是在这家喝完酒了 , 说我送送你 , 把人送到另一家家里去 , 到了后又说送送你 , 把人又送回来 。 要是那个木匠也在一起喝酒 , 三个人就互相送个没完了 , 这就说明他们喝多了 。 所以我父亲回到家里 , 郭师傅也跟着进来了 。 看他们进来 , 我就喊了一声 , 阿大 。 父亲瞟了我一眼 , 嗯了一声 , 说你回来了?我说回来了 。 我又问郭伯伯好 。 郭伯伯跟在后面说 , 德源回来了?客套了一下 , 他们就坐在炕头上了 。 这时父亲对郭师傅说 , 哎呀 , 你看你把我又送回来了 , 来吧 , 那咱们就再喝两盅 。 郭伯伯就说 , 德源回来了 , 咱们今天晚上就再喝一点 。
他们一说喝酒 , 我觉得机会来了 , 这正是巴结父亲、讨好他的时机 , 我就赶快把我买的酒拿过来放在炕桌上 。 我父亲先是拿起包装很漂亮的金奖白兰地看了一下 , 说 , 这是什么呀 , 这是猫尿嘛 , 拿一边去 , 拿一边去 。 他又拿起茅台酒瓶看看 , 说 , 嗯 , 这个还不错 , 来 , 倒上 , 倒上 。 我便给倒上了 , 他们一人一盅喝下去了 , 我便又倒上第二盅 。 今天的见面很顺利 , 气氛祥瑞 , 我心里满欢喜的 。 不料郭伯伯提出来要和我喝一杯 , 我跟他喝了 , 但倒上第三盅时 , 我不小心说了一句话 , 我说你们已经喝了一场酒了 , 这是第二场了 , 酒少喝一点的好 。 我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 父亲一下子火了:你是回家来看我的 , 还是来管我的?我没吭声 。 我说什么呢?他心里有火 , 火总是要发出来的 ,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 我们那是土炕 , 他从炕上下来站在地上 , 大声说 , 你现在就滚 , 回你的农场去!谁叫你回来的 , 你回来干什么?我无话可说 。 姓郭的伯伯也下炕了 , 两步站在父亲面前 , 似乎是怕父亲打我 , 说 , 老杨 , 娃娃这么远回来看你 , 你看你的样子 , 你要干什么?快坐下!我父亲根本不理郭伯伯 , 喝斥我 , 滚!你现在就走!郭伯伯把父亲推坐在炕沿上 , 说 , 好了好了 , 说两句就成了 , 你还没完没了啦!但父亲继续吼 , 滚 , 你滚……母亲忍不住了 , 插了一句 , 儿子是我叫他回来的 , 我给他发电报叫他回来的 , 你这么撵他着做啥哩?我父亲说 , 你叫他回来的 , 你把他放走了 , 现在你叫他回来!你们两个什么都串通好了 , 你这么想他 , 那你跟你儿子一块走 , 你到你儿子那里去 , 你们现在就走!
在我们家里 , 母亲和父亲是不怎么犟嘴和吵架的 , 本来就没有什么矛盾嘛 , 父亲每天上班挣钱养家 , 母亲在家操持家务 , 没什么是非 , 有什么小事 , 父亲说了 , 母亲就去做了 , 和和气气的 , 母亲从不大声说话 , 但这天母亲也提高了嗓门倔强地说 , 我不去 , 我不到他的农场去!我的家在这里呢 , 我为啥要到儿子的农场去 。 儿子是我叫来的 , 我也不叫你撵他走 。 他是你的儿子 , 也是我的儿子 。 我不叫他走!他现在就是想走我也不叫他走!
我一句话也不能说 , 我知道 , 这时候我 要是说一句话 , 那就是火上浇油 , 父亲的火会烧得更旺 。 死猪不怕开水烫 , 我就是一只死猪——是我自己把事情搞得这么惨的 , 我也不能说什么话呀 , 难道我一气之下转身就走吗?从此就父子不再见面吗?我只能忍着 , 让父亲训斥 , 大发雷霆 , 叫他把一年半年郁积在胸中的怨气和怒火都发泄出来吧 。 他今天不发泄 , 明天还是要发泄的 , 今年不发泄 , 明年还是要发泄的 。
好在那天郭伯伯在场 , 他终于把父亲摁住了 , 父亲没再跳起来 。 后来 , 郭伯伯把酒盅端到父亲脸前几乎要灌进他的嘴里 , 一再地说 , 来 , 喝酒喝酒 , 消消气 。 他才终于把腿又盘在炕上了 。分页标题
父亲还是不喝 , 他把酒盅接了过去 , 恨恨地顿在炕桌上 。 但他不再骂我 , 也不再训母亲 , 就静静地坐着 。
这时候母亲对我说 :你回你的房子去吧 , 你路上乏了 , 睡觉去 。
我们家还有一间房 , 那间房是我爷爷奶奶住的 , 是一个比较大的土坯房 , 一边是土炕 , 这间房空间大 , 有十六七平方米 , 用一个旧式的立柜做隔墙 , 隔出了一个小小的空间 , 大概七八个平方米 , 那是我整个上中学时住的地方 。 我就到那里去 。 我奶奶是在我上山下乡之前去世的 , 爷爷还活着 , 我去了那间房 , 跟爷爷问了好 , 简单说了话 , 就去那个小房间睡觉了 。
被褥都是母亲晒过的 , 很松软 , 但我躺在床上 , 久久不能入睡 。 我在心里感叹 , 活成这个样子了 , 人生太艰难了!心里五味杂陈 , 思绪变幻不停 , 一会儿想这阵儿父亲会不会数落母亲 , 一会儿想当年要是不离开兰州会怎么样 , 甚至想到明天父亲会不会再撵我走 , 会不会再数落我的母亲……
第二天早晨起床 , 我到父母的房子去 , 父亲已经上班走了 , 我母亲在给我准备早饭 , 她很平静 。 吃饭的时候 , 我就接着问 , 我走了以后 , 这一年多我们家里的情况 。 我母亲就跟我说了 , 我前年离开家的那一天 , 六点多钟 , 父亲下班回来吃饭 , 问德源呢?他出去跟同学们玩去了 , 我母亲回答说 。 到晚上十点多该睡觉了 , 我父亲又问 , 德源怎么还不回来?我母亲才说 , 德源已经走了 , 去农场了 。 我父亲饭也不吃了 , 下地说我追他去 , 到火车站追他去 。 母亲说是七点半的火车 , 这时候都十点了 , 这时候可能已经到乌鞘岭了 , 你到哪里追他去?
乌鞘岭是甘肃东西部地区的分界线 , 气候截然不同 , 东边是农业区 , 西边是牧区和河西走廊的干旱区 。 我母亲虽没有出过远门 , 但知道有这么一个乌鞘岭 。
我父亲也没办法了 , 于是就开始数落我母亲 , 骂我母亲 。 母亲对我说 , 这时候就随着人家的性子骂呗 , 人家想怎么骂就怎么骂 , 骂我没早告诉他 , 骂我把你放走了 。
我母亲把大概的情况说了一下 , 我静静听着 , 没有出声 。 我无话可说 , 祸都是我惹下的 , 我说什么呀!后来我又问母亲的身体状况 , 母亲说 , 这一年半来 , 她的身体比以前倒是健壮了 , 咳嗽还咳嗽 , 但没有别的什么病染身 。 她说 , 自从我去了农场之后 , 她也改变了一下生活方式 。 以前除了一天做三顿饭 , 就是在家里待着 , 我走了之后 , 她每天吃过早饭 , 父亲去上班了 , 弟弟上学了 , 她就出门去走一圈 , 散散心 , 也活动活动腿脚 ,身体比以前灵活有力了 , 头疼感冒的都没有了 。
听母亲这样说 , 我心里倒很难受 。 母亲这是在叫我宽心 , 叫我不要惦记她 。 我感到了锥心之痛!之所以锥心 , 是我想到了这么一个问题:我远离家乡 , 当一个农民 , 母亲明白 , 她的未来是指望不上儿子了 , 她要自强 , 这才开始自己锻炼身体的 。
以后的这几天 , 我也不怎么出去 , 就在家里跟我母亲待着 。 偶尔出去 , 见了两个在中学时候关系特别好的考了学的同学 , 其他的都没去见 , 没脸见 。
我的“探亲假”是一个月 , 但母亲在我待了半个月时就催我回去 。 她说 , 在单位好好干 , 要听领导的话 。 她叫我回来 , 是不放心 , 想我 , 看看我这一年半怎么样了 。 现在见了我 , 她放心了 , 还是早点回去工作吧 。 我在家里待了二十天 , 就回农场了 。
这二十天中 , 父亲下班回来吃饭 , 我家房子里有一个方桌 , 过去人们说的八仙桌 , 可是父亲不习惯像现在的人们坐在饭桌旁吃饭 , 仍像过去大部分城市贫民那样 , 往炕上放个小炕桌 , 我母亲把饭端来 , 他坐在炕桌旁吃 。 我不习惯这样 , 总坐炕沿 , 腿斜在炕下边吃饭 。 吃饭时他一句话都没有 。 我有时候主动地说两句话 , 父亲哼哼哈哈两三句就对付过去了 , 二十天里 ,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 , 他也没再数落过我 。分页标题
在农场里干什么活 , 冬天冷不冷 , 吃得怎么样 , 能吃饱吗?陪母亲说话时她也问此类问题 。 我去农场一年半的生活 , 实际就是一部饥饿史 。 你想呀 , 每天沉重的长时间的超负荷劳动 , 每月45 斤粮食 , 又没有什么副食 , 哪能吃饱肚子?没有食物油 , 有时连续几天都是韭菜汤 , 有时连续两个月都是吃水煮白菜或水煮圆白菜 。 连队的青年人都编出歌曲了:青稞面窝窝芨芨草汤 , 一天三顿呀饿得发慌……肉食根本谈不上 , 一两个月见不到一丝肉腥味 , 只有到年底的时候 , 食堂从团里弄一些猪肉来吃一顿红烧肉、吃一次鱼 。 你拿自己的工资买东西吃 , 人家扣掉服装费、伙食费以后 , 剩下的几块钱能干什么?手里总得有二三十块钱留着 , 以备急用吧 。
但母亲问我的时候 , 我说什么都好 , 顿顿吃饱 , 月月红烧肉 。 我母亲说 , 你来过信 , 跟我要凡士林 。 到农场头一年冬天干活手裂 , 我要过凡士林软膏 , 因为团部商店缺货 。 结果她不光寄去凡士林、毛线袜子、绒线手套 , 还有鞋垫 。 她又说你信里面有一次说那个地方风大 , 我就想那个地方风大冬天冷 , 就给你把手套这些都寄去了 。 我只好说河西走廊风大些 , 也没什么 , 就是冬天干燥 , 手容易皴之类的话搪塞 。
和母亲说话 , 有一件事深深地触痛了我的心 。 有一次 , 她突然问我 , 你怎么一天天地都蹲在家里不出去 , 你和同学们玩去呀 , 找你的朋友们去呀 。 我回答说 , 同学们都开学了 , 不上学的也上班了 。 她说 , 钟家的那个娃娃不知走了没有 , 你看一下去 。 我知道她说的是住在胡同口的同班同学钟敏良 。 我说 , 他来了吗?母亲说 , 那娃娃在你走了后 , 分到你不愿去的物资局了 , 前几个月毕业了 , 又分到平凉的一个兵工厂了 。 年前回家过年来了 , 到咱们家来过 , 说是过完春节就回去 。 你到他家看一下去 , 说不定还没走 。 我说 , 不去了吧 , 过年就四五天假 , 早回厂了 。 母亲说 , 那娃娃来看我了 , 说了一会儿话 , 我 问他说媳妇了吗 , 他说还没有 。 我没说话 , 心想 , 母亲也太操心了 , 才正式工作半年的年轻人怎么能谈对象呢?但母亲接着说的话令我惊心 , 母亲说 , 钟娃子走后 , 我心里想了 , 你也是二十一岁的人了 , 该想一想成家的事了 。 我没出声 , 自己的狼狈遭遇 , 还谈什么成家立业的事呢 。 但母亲又说 , 你们农场里 , 有你看着差不多的姑娘吗?我说姑娘们多着哩 。 母亲看着我说 , 你怎么打算的?我说打算什么呀 , 没想过这事 , 还早 。 母亲说 , 没相一个吗?我说没相 。 母亲又说 , 没有了好呀!没有了妈给你在兰州相一个……
我似乎明白了母亲谈论此事的原委——她大概是想在兰州给我说个对象 , 然后以此为理由把我的工作调动到兰州来 。 我在心里苦笑着说 , 妈 , 这事你不要想了 , 城市里找个人 , 我怎么养人家 , 一个月三十元钱 。 母亲说 , 不挣了 , 三十元钱不挣了 , 回来学个木匠 , 一月挣一二百元 。 干什么不过日子?干什么都活人!
母亲的话 , 说得我的心咚咚地跳起来 。 在去农场之前 , 父亲就和我说过这样的话 , 他的酒友里有王木匠 , 有张木匠 , 都住在我家附近 , 都没有正式的工作单位 , 但家庭生活比我家邻居兰州大学毕业、在兰州汽车修理厂当技术员的日子过得滋润 。 那两个木匠 , 一个是细木匠 , 一个是包工给人盖房子的 , 干活我没见过 , 但人家骑的是蓝翎自行车 , 戴着英纳格表 , 穿着呢子质地的中山装 , 比那些小干部派头大多了!
但我脑子里想的是 , 当了木匠 , 我原先的理想就落空了 , 我还不甘心这样做 。 就对母亲说 , 不行 , 我回兰州来 , 户口就没有了 , 口粮就没有了 。 母亲说 , 不要了 , 那些不要了 , 人回来就成了!
母亲说来说去 , 还是希望我回到兰州 , 回到她身旁……这说明她是不赞成我去农场当农工 , 说明她后悔当年放我去农场了 , 但又不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分页标题
母亲这样做 , 我是理解的 。
她出生于黄河边永靖县一个家境说得过去的中农家庭 , 从小在田野里劳动 , 长大了嫁到马家山 , 也是长年累月在庄稼地做活 , 她知道做农民的苦楚 。 记得上中学时她跟我讲过她的青少年时代 , 她说 , 越是家境好、地多的人家 , 女人们就越苦越累 , 因为地多 , 做不完的农活嘛 。 我刚刚去农场一年半 , 她就想叫我回兰州 , 她是怕儿子一辈子种地 , 一辈子受苦受累 。
我不能听母亲的 , 找各种理由敷衍、应付过去了 。 但是 , 很多年后 , 我还是记得母亲和父亲当年说过的话 , 我想那时我如果真听了他们的话当个木工、瓦匠 , 再加上我在河西吃苦的劲头 , 和我在文学创作上下的功夫用的力气 , 说不定在“文革”结束 , 改革开放的年代能当个好木匠 , 能当个包工头 , 能闯出自己的一小片天地来 。 当然 , 我也可能成为一个投机倒把分子 , 早就判刑了 。
临走的前两天 , 父亲下班回来 , 提着一个鞋盒子 , 放到炕沿上 , 对我说 , 把这个鞋换上 , 把你那个鞋脱着撇了去 。 我穿的是大头鞋 , 是部队淘汰下来的旧鞋——褪了色的绿色帆布鞋帮 , 前半截是皮子做的 , 很大很难看 , 也很笨 。 在连队里劳动一天 , 汗湿透了 , 回到地窝子放在火墙上烤干 , 第二天接着穿 。 我打开鞋盒子 , 是一双很好看的鹿皮鞋 , 里 边是带毛的 。 我立即就换上了 , 很软 , 又暖和 。
第二天 , 我就穿着父亲买的鞋回农场去了 。 回到农场时 , 连队已经从自然沟旁的小树林迁移到十五公里去了 。
在小宛农场 , 我生活了五年 。 这五年中 , 我回过三次家 , 第二次回家是1967 年秋季 , 收完了麦子 , 我和其他八九个农工去北京和天津 , 返回时在兰州住了两三个月 。
我第三次回家是1969 年1 月下旬 , 正是数九寒冬 。 一天傍晚 , 有人喊我 , 老杨 , 你的电话 , 军代表叫你去接电话 。 我有点懵 。 那年连队盖了新房 , 入冬前全连都住进了新房子 , 并且从团部到连队拉上了电话线 , 通了电话 。 那电话安装在军代表住的房子里 , 我从来没有和人通过电话 , 谁会给我打电话呢 。 我进了军代表办公室 , 军代表在床上坐着 , 说 , 快接 , 快接 , 你的长途电话 。 我拿起话筒喂了一声 , 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 你是杨显惠吗?我唉了一声 , 那女声说 , 兰州 , 杨显惠来了;兰州 , 说话 。 这时我脑子里还在转 , 是不是哪个同学打电话好玩 , 跟我通电话呢?随即 , 一个人用临夏方言说话了 , 我是杨显青 , 是你爸爸的徒弟 , 地毯厂的 。 大概是1958 年 , 父亲曾把马家山的两个年轻人招进地毯厂 , 由农民变成了工人 , 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 其中一个后来还当了副厂长;他们对父亲很尊重 , 过年时总到我家来拜年 。 我说 , 我知道你 。 杨显青接着说 , 显惠 , 我给你打电话 , 是通知你一件事 , 师娘缓下了……
这下子我真是懵了 , 后边他再说什么我都没听见 , 脑子一片空白 , 军代表和其他人都在催我 , 叫我说话 , 但我只看见他们的动作 , 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 后来 , 我终于清醒过来 , 再喂喂地喊 , 已经没声音了 。 我跑出军代表的房子 , 在外边站了一会儿 , 再回来跟军代表说 , 我这就要赶回兰州去 。
我回宿舍拿了个挎包 , 立即就往团部跑 。 这时军代表追上来了 , 给我一张便笺 。 我看了一下 , 是连队新一届的军代表用钢笔写的“通行证” , 内容是杨显惠回家奔丧 , 希望沿途车站、旅馆和有关单位给予方便 。 署名处写着农建十一师六团四连军代表李天庆 , 盖着他的私章 。
我第三天午后赶到家 , 一进院门就看见棺材停在房门口的两条木凳上 , 周围站了许多人 。 看见我 , 郭伯伯说了一声 , 德源回来了!原来亲友们已经等不住我了 , 正准备起灵要走 。 他们把棺材盖子打开 , 盖子上只钉了一颗钉子 , 没钉透 , 让我看了一眼母亲 。 我想多看一看母亲的面容 , 我扶着棺材站着 , 但有人催促 , 好了好了 , 看一下就好 , 快走 , 不要延误了 , 时间已经迟了 。 有人说 , 路还远着哩! 分页标题
接着 , 就把我母亲拉回我们乡下 。 在那之前 , 我爷爷去世 , 家里就没通知我 。 我爷爷是1968 年夏季去世的 , 母亲没让通知我 , 说我1968 年春节过后才回农场的 , 爷爷去世了又叫他回来 , 又要请假 , 影响工作 。
现在母亲去世了 。 天空的太阳非常晴朗 , 光线非常好 , 是正午的时光 。 母亲静静地躺在棺材里 , 面孔安详 , 闭着眼睛 , 嘴微微张开着 , 但不说一句话 。 母亲是尖下巴 , 此时更尖了 。 我哼哼起来 , 泪水“唰”地蒙住了双眼 。 人们拉开了我 。 他们着急 , 马上要起灵 , 要走 , 不走 , 这一天就埋不掉了 , 会违背乡俗的 。 乡下那边的亲戚还等着呢 , 墓都打好了 。
起灵时我在前边抬着母亲的棺材 , 抬到胡同口的一辆卡车上 。 棺材放好后我突然又折回家里 , 进院时看见邻居正在扫院子 。 可能邻居做这事是应该的 , 是习俗吧 , 要把逝者的晦气扫一扫 。 可是我的心里很不舒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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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青年作家》2020年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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