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平故事|这是他第一次登台表演


_本文原题:这是他第一次登台表演
特约作者:皇甫琪

原平故事|这是他第一次登台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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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紧紧地抱着怀中的雷琴 , 不时回过头来望望墙上的节目表 。 那欣喜焦急甚至有迫不及待的目光 , 像是一匹在马厩里拴了很久今天又重新获得驰骋疆场的机会的战马 。
十八年 , 整整十八年了!
在这十八年里 , 他虽然每天可以见到他心爱的乐器——雷琴 , 有时也拉拉自己喜欢的曲子 , 但那只不过是一种消遣 。 这种消遣并不能解除他心中的烦闷 , 使他从中得到解脱 , 反而常常唤起他对往事的追忆 。 尽管过去的生活并不完全是美好的 , 但对于一个酷爱艺术 , 早在二十年前已闻名全市的雷琴演奏家来说 , 他渴望的是能够登台表演 , 把艺术奉献给广大的观众 。
临来矿上时 , 老伴千叮咛万嘱咐 , 要他小心自己的身体 , 不要逞能 , 非等累得不行了才休息 , 不要像年轻时跟人们一聊就是大半夜 , 不要多喝酒 , 喝多了伤身子 , 还免不了在人前出洋相……好像他这个已经当上爷爷的人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 不过 , 他没有打断老伴的话 , 老伴说一句他点一下头 , 等老伴把话全部说完后 , 他笑着对她说 , 演出一结束他就回来跟全家过年 。
老伴的担心并非多余的 。
十八年前 , 他在市里的一次演出中昏倒在舞台上 。 经医生鉴定 , 他患的是神经紊乱症 , 发病的原因是营养不良 , 劳累过度 , 受了意外的刺激 。 医生告诉他:治这种病没有什么特效药 , 要慢慢地休养、调理 , 还必须有一个安静的环境 。 如果不注意 , 以后很容易犯病 , 发展成精神错乱 。 当然 , 他也就不能再登台表演了 。 在市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后 , 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
他的老家离矿上不远 , 有六七十里 , 是个依山傍水 , 风景优美的小村庄 , 村子的后面是黄土丘陵 。 漫山遍野都是梨果树 。 夏天 , 一片翠绿 , 秋天 , 黄灿灿的梨 , 红艳艳的苹果缀满枝头 , 远远望去 , 像一颗颗宝石 。
村前那条小河 , 弯弯的 , 长长的 , 像一条银色的玉带 , 河水汩汩地流淌 , 又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在唱着快乐的歌儿 。 河里的水清清的 , 一眼就能看到河床里五颜六色的鹅卵石 , 美极了 。
刚回村那几年 , 他感到很苦闷 , 他没想到多少年拿锄头的庄户人也跟城里挣工资吃供应粮的人们一样 , 丢下土地不种扛着铁矛去外面“革命”去了 。 可到了春天 , 全村大多数人家都揭不开锅 , 提着口袋到外地去借粮 。 农村政策变了以后 , 庄户人的光景比以前活套多了 。 家家的粮食大囤满 , 小囤流 , 鸡鸭成群 , 猪羊满圈 , 今年秋天 , 他家打下的粮食多得没处放 , 老伴、儿子、媳妇望着院里一堆堆玉米、高粱、谷子、豆子笑得合不拢嘴 , 小孙子乐得在粮食堆上打滚儿 , 全家人笑声不断 , 连棚里的牛、圈里的猪、窝里的鸡鸭也仿佛懂得人的心事 , 这个吼 , 那个叫 , 热闹非凡 。 目睹这动人的场面 , 他的心里突然迸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 。 这种激情像浪涛撞击着他的胸膛 , 像春雨滋润了枯竭的心灵 。 他不顾家里人的劝说 , 拿起了雷琴边拉边写 , 用了整整一夜的功夫 , 创作出雷琴独奏曲《农家的欢乐》 。 这首曲子受到全村人的欢迎 , 有人还把它录了音 , 在婚礼场上播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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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 , 他这次参加的演出完全出于偶然 。
农历腊月二十四上午 , 他从隔壁借刷子准备刷家时 , 对面一辆吉普车“吱”地在他跟前停下 。 他往后退了一步 , 还没说话 , 从车门里走出一个身材魁梧 , 穿着雪花呢大衣 , 戴宽边眼镜的中年人 。 这人快步走到他面前 , 一把抓住他的手说:“袁师傅 , 你好!” 分页标题
他盯着对方打量了足有五分钟 , 突然抽出右手给了对方一拳:“噢 , 是‘小铃铛’ , 你比过去胖多了 , 还在宣传队敲铃铛?”
“袁师傅 , 林主席今天是代表矿工会专门来慰问你的 。 ”没等林斌回答 , 司机就插了一句 。
“林主席?啊嗬 , 小林现在抖起来了 , 成了工会主席!不简单 , 不简单!小林 , 是什么时候高升的?”
“今年八月调整班子时 。 袁师傅 , 现在身体怎么样?”
“不错 , 不错 , 我正打算过了年回矿上上班哩 。 小林 , 现在咱们矿还有没有宣传队?”
“有 , 这几天正在排练节目 。 ”
“好 , 咱们是大矿 , 离城太远 , 工人们看不上甚红火 , 有个宣传队 , 逢年过节热闹热闹 。 ”
“林主席 , 下午你还有会 。 ”司机看看表说 。
“啊呀 , 看我 , 客人到了门口上也不让你们进家坐坐 , 走 。 ”
“袁师傅 , 我们矿工会的工作做得不细 , 对你们这些老同志关心不够 , 请你原谅 , 有什么意见和要求就提出来 , 我们一定设法帮你解决 。 ”林斌喝了一口茶 , 谦虚地说 。
“小林 , 咱们又不是外人 , 还说这客套话!矿上对咱够关心了 , 今天你这当主席的又亲自上门来看望 ,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哩!意见没有 , 要求倒有一个 。 ”
“说吧 , 袁师傅 , 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 ”林斌扶了一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了笔记本 。
“嘿嘿 , 用不着记 , 用不着记 。 今年秋天我写了个曲子 , 正愁找不到行家指点 , 今天你来了 , 省得我再去求人 。 ”
“是这个 , 有录音吗?”
“没有 , 对 , 有 , 隔壁有个后生录了音 , 我去拿 。 ”
“妙极了!妙极了!小王 , 你觉得怎么样?”林斌问 。
“绝对占地!”年轻的司机竖起大拇指附和道 。
“袁师傅 , 看来今年的迎春晚会你是非参加不可了!你不是说过了年准备上班 , 我看 , 你只好提前了!”
“行 , 行 , 我今天就去 。 ”
“你……他的病……”老伴望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转向林斌 。
“放心吧 , 师娘 , 这会儿可不是那个年代 , 担心再有人在剧场里点炸药包了!”
除夕晚上 , 他提前化好了装 , 第一个来到矿俱乐部 。 看着墙上那张用红纸写的节目单 , 他满意地笑了 。 作为一个老队员 , 他完全明白演出队长的用意 , 他的独奏曲排在最后 , 但那正是他的得意之处 , 他的节目是压阵节目!这个荣誉 , 可不是哪个人也能得到的!
他抱着雷琴坐在那里 , 静静地等待着 , 等待着 , 要知道 , 十八年来 , 这是他第一次登台表演 。
“下一个节目 , 雷琴独奏曲‘农家的欢乐’ , 演奏者 , 袁春山 。 ”报幕员的话刚刚说完 , 就让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掌声给淹没了 。
“袁师傅 , 祝你成功 。 ”兼矿宣传队名誉队长的林斌微笑着对他说 。
他笑着站了起来 , 片刻 , 用手指轻轻地掸去了沾在裤管上的烟尘 , 拢了拢稀疏的、有点花白的头发 , 然后不紧不慢地来到了舞台中央 。
紫红色的丝绒大幕像花瓣徐徐绽开 。 一束黄色的、柔和的灯光从舞台前上方斜射下来 , 落在他的脚上 。 他环视了一下剧场 , 那黑压压的观众 , 那一张张陌生的脸 , 他的心砰砰地跳着 。 激动?紧张?或许二者兼有吧!十八年了 , 他毕竟是第一次登台演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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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定了定神 , 微笑着向观众鞠了一躬 , 等观众的掌声平息下来后 , 缓缓地坐在了椅子上 。
当他的雷琴响起来之后 ,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 。
他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 在那个世界里 , 一切都是美好的 , 充满欢乐 , 令人向往 , 让人陶醉 。
乐器声 。分页标题
洪亮的锣声 , 清脆的鼓声 , 高亢的唢呐声 , 悦耳的笙声……
欢笑声 。
老伴甜甜的笑 , 儿子粗犷的笑 , 媳妇银铃般的笑 , 孙子天真活泼的笑 , 还有东头大叔的 , 西头嫂子的……
鸣叫声 。
哞 , 哞 , 是母牛在呼唤孩子;咩 , 咩 , 是小山羊在山坡上撒欢;哼 , 哼是肥猪在向主人讨食;呱 , 呱 , 是鸭子在水中嬉戏;哦 , 哦是大白鹅在田野上悠闲地散步;喔 , 喔 , 是大公鸡面对朝阳歌唱……
演奏已经完毕 , 他依然坐在那里 。 直到报幕员从后台走出来 , 他才意识到自己该下场了 。
他站起来 , 刚迈开步 , 报幕员就做了个让他留下的动作 , 征求了他的意见后 , 又走向了台前 。
“再为大家演奏一首 , 《智取威虎山》选段 。 ”
他回到了原来的椅子上 , 正要演奏 , 报幕员匆匆来到他跟前 , 俯下身子低声说:“林主席让换个曲子 , 明年是虎年 , 演奏杨子荣打虎上山 , 不大合适 。 ”
虎年 。
打虎上山 。
“老了 , 不中用了!明年是虎年 , 咱们能演奏‘打虎上山’ , 多不吉利 , 纯粹是瞎闹 , 五十多岁的人了 , 为什么连这个也没想到!”他气得骂出声来 , 心里感到一阵阵羞愧 , 脸上热辣辣的 , 好像闯下了弥天大祸 。
“袁师傅 , 换什么曲子?”报幕员焦急地问 。
“换 , 一定换 , 换个吉利的 , 换什么呢?”他抬起头来问 。
“换……我不知道 。 ”报幕员摇摇头 。
“该换什么曲子呢?”他自言自语地说 。
台下响起了零乱的掌声 , 这些人大概等得不耐烦了 。
“袁师傅……”报幕员催促着 。
“‘东方红’ , 新的我没拉过 。 ”他用袖子在脸上来回擦了几下 , 脸变成了花脸 , 人们哄地笑出了声 。
报幕员的话刚一出口 , 台下突然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 瞬间 , 又掀起了轩然大波 。
刺耳的口哨声 , 嗷嗷的吼叫声 , 摔打座位的叭叭声……整个剧场乱成了一锅粥 。
这时 , 就在这时 , 舞台前上方的黄色灯光突然变成了红色 。 红色的灯光像一只烧得嫩红的锅扣在了他的头上 , 他感到头晕目眩 。
他的脑子乱了 , 手指也像受了冷变得僵硬了 , 不听使唤 。 当然 , 调子也拉不准了 。 多少年来 , 连刚会说话的孩子也差不多会哼的曲子竟让他这个演奏家给拉得颠三倒四 , 跑了调子 。
他糊里糊涂地拉着 。 至于调子准不准 , 顺序对不对他不知道 。 他知道的只是人们在鼓掌 , 呐喊 , 摔座位 , 站起来往外面走 。
红色的灯光依然是那样红 , 像一片火 , 烤的他脸上发烧 , 身上淌汗 , 烤的他脑袋生疼 , 眼花耳鸣 。 蓦地 , 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十八年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他的心霍地往上提了一下 , 两只手猛地一使劲 , “嘣——”雷琴的弦断了!
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飞旋 。 眼前一黑 , 栽倒在舞台上……
End
特约作者简介:
【原平故事|这是他第一次登台表演】皇甫琪 , 男 , 山西原平上申村人 , 当过农民 , 下过矿井 , 现居太原 。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报告文学专业委员会委员 。 出版有小说集《寻找那半个圆》《雪儿》 , 长篇小说《龙宫》,长篇纪实《崞山下的古村落》等 。 小说《寻找那半个圆》、纪实文学《岁月有价》《煤矿农民工》分获第四、第六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 。 近年在《当代》《中国作家?纪实》《中国报告文学》《山西文学》《黄河》《都市》等期刊发表纪实作品数十万字 。 纪实文学《在底层叙述底层》获《山西文学》2011年度优秀非虚构作品 。 中篇纪实《煤矿农民工》获2010-2012年度赵树理文学奖、第七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