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工厂,越南江湖:我们千里南下看到的真实淘金故事|《财经》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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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成熟细分的中国制造业市场来到越南这个折叠的商业世界 , 机会骤多的同时 , 也步步都是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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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财经》采访人员 陈潇潇
编辑|谢丽容
封面设计|黎立
2019年12月的一天 , 下午4点 , 李世华叫人把灯都打开 , 好让人看清楚他的厂子 。 新刷的白墙 , 硕大几个字 , “只要结果 , 拒绝理由” , 下面是一串不太地道的英文翻译 。 我们身处越南北江省的一处工业园 , 往右几家狗肉店 , 往左就是富士康 。
生意来了 , 他心情不坏 。 产线总共四条 , “两条定给了富士康 。 ”他做的是SMT贴片 , 一种电子配套的粗加工 , 但随时想证明自己的实力 。 “立讯也做 , 都是世界级的企业 。 ”
几位客户从东莞来 , 在一处货架旁停了下来 。
“这个怎么防静电?”
“我们有防静电的盒子 。 ”李世华理解客户的潜台词 。 在电子产业链发达的东莞 , 这种配置只能算作坊 。 但他不着急 , 客客气气 , 请客户喝茶 。 他清楚自己的优势不是设备 , 不是装修 , 而是他在越南 。
李世华40岁了 , 没有什么可炫耀的履历 。 他倒卖过化工原料 , 做过模切 , 奋斗了20年 , 也只能在东莞运营一家几百万收入的小厂子 。 但在越南 , 他用一条微信就能够到巨头 , 谈起了上亿的生意 。
他的原话是 , 与“世界”接轨了 。 越南 , 就是那个让他对接上巨头的折叠空间 。
但哪怕再往前推一年多 , 2018年7月 , 人们听到的多半都是败兴而归的故事 。 多的是抱一麻袋美元 , 走地下钱庄 , 最后失败的中国老板 。 2018年李世华第一次来越南考察 , 大部分中国供应链企业正准备打道回府 。 大厂也难以幸免 , 富士康常年在越南只利用了两成场地 , 订单很少 。
机会骤然而至 。
自2019年特朗普打响贸易战 , 越南因为一系列关税优惠政策 , 从中国承接了大批针对欧美的订单 。 2019年上半年越南对美国的出口增加了26亿美元 , 包括11亿美元通讯器材 。 其中大头是苹果Airpods和富士康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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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胡志明市街头驶过的摩托车 图/法新
市场开始速成 , 但没有人预料到 。 有资本的公司都疯狂抢地、扩张 , 建筑执照还没到 , 地基已经打好了 。 出手最大的也是苹果的代工企业 , 歌尔和立讯分别追加了接近3亿美元置地 , 为的就是争抢更多订单 。 一位歌尔当地负责人对《财经》采访人员说 , “2013年被三星逼过来配套 , 现在变成了一个好事 。 ”
土地一时间金贵起来 。 北越好几个省的工业园忽然被一抢而空 , 地皮价格涨到了东莞的水平 。 这些此前无人问津的土地 , 多半未被开垦 , 一脚踩上去 , 全是牛粪 。分页标题
2019年中国对越南投资超过400起 , 这还只是官方数据 , 实际上要多得多 。 一些中国厂商为了更快更容易拿地 , 选择从新加坡注资 。 王立林就是其中之一 。 当地政府喜欢更守规矩的新加坡公司 。
王立林是东莞一家螺丝公司的市场主管 , 上游日系客户从2017年就开始向东南亚转移 , 他认为越南存在真实的机会 。 三星、富士康、佳能 , 这是一个巨头林立却没有成熟产业链的市场 , 有配套供应链的机会 。
在这个被资本、巨头、政府迅速催熟的市场 , 机会折叠了 , 虾米够到了大鱼 , 也吹大了欲望 。 但却始终缺乏与之相匹配的生态 , 一旦遇到外部不确定性时 , 也往往更为脆弱 。 和所有去往未知的淘金故事一样 , 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发现 , 自己其实在走钢丝 , 只是最初没有察觉 。
有巨头没伙伴的地方
王立林之所以愿意在越南赌一把 , 就是因为没有其他竞争对手 , 但来了才发现 , 这里也没有赖以生存的配套产业链

到越南的第二天 , 王立林带《财经》采访人员拜访本地合作伙伴 , 一家电镀工厂 。 对这家公司 , 他很有信心 , 反复说 , 清一色中国进口设备 , 关键是“大” 。 老板是越南人 , 很靠谱 , 因为握手很紧 。 在越南 , 握手越紧 , 代表越重视你 。
这家很“大”的厂子隐在一片树林背后 。 当天有球赛 , 不少工人请假 , 到处都是货架 , 一个工人蹲在地上清理螺丝 , 墙上挂着5S证书 。 王立林说 , 来了5次越南才找到这 , 是公司做成业务的底气 。
等了半小时 , 一个工人跑过来说 , 老板不在 。 从工厂出来 , 王立林一路没话 。 我们都明白 , 老板爽约了 , 关键是理由:排放有问题 , 被叫去了环保局 。
王立林很冷静 , 这不是第一次遇到“黑天鹅” 。 “都说去越南是赌博 , 不知道什么时候 , 就冒出一个黑天鹅 。 ”
在一个速成市场 , 随时可能踩到坑 。 租个厂比东莞还贵 , 合同签了可以随时反悔 。 当然 , 还有更大的坑 , 那就是找不到配套 , 哪怕只是做一颗螺丝钉 。
王立林身处的螺丝行业 , 有电镀、热处理好几个配套环节 。 从东莞工厂出来 , 走几步就有大把配套厂 。 这是中国供应链的特点 , 千百个供应商环环相扣 , 像乐高积木一样搭成一张网 , 分工越细越有效率 。
得益于齐全的配套 , 过去20年 , 公司只专注在螺丝上 。 从上世纪90年代的土瓦房 , 做到了东莞最大的几家之一 , 佳能、兄弟、ABB都是客户 。 他总结 , 能打入欧美日系客户体系 , 就是因为专注 , “敢跟客户拍板 , 100万个里只有十个不良” 。
但到了越南 , 专注成为了王立林最大的噩梦 。
他埋怨当地没有“赶集网” , 什么都要靠打听 。 一次 , 当地投资局官员推荐一个电镀厂 , 他兴冲冲找过去 , 厂子藏在村子里 , 连个标识都没有 。 老板摸出正在做的产品 , 一个镀好膜的手机框 , 一看 , LG的 。 简直跟90年代的东莞一模一样 , 村子里盖作坊 , 满地是油 , 做完热处理 , 还要走20公里 , 再去做电镀 。
找不到 , 就得自己做 , 这让王立林很纠结 。 电镀高污染 , 要达标准 , 多加20%的成本 。 关键“环保是一笔砸到水里的钱” , 花钱去做产生不了“价值”的事 。 很多老板不爱碰这块 。
北越是越南的电子产业重镇 , 政府早年通过一系列土地、税收优惠政策 , 招揽了三星、富士康、佳能等国际巨头 。 也因此旱涝保收 , 北宁工业局的一间会客室挂着“招财进宝”的大字 , 一位戴着劳力士金表的官员告诉《财经》采访人员 , 当地经济发展已经取得了里程碑 , “不仅有三星、富士康 , 还有了五星级酒店” 。分页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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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宁一处工业园 , 已经卖出的地皮上还在放牛
摄影/《财经》采访人员 陈潇潇
但这是个有巨头 , 产业链却匮乏的地方 。 北宁、北江、仙山……这些地方都很相似 。 野鸡在公路上飞 , 田地漫无边际 , 农民随时在墙根下挖池 , 一旁就是富士康 。
歌尔当地负责人从工厂走出来 , 只能找到一些印刷、包材 , 最多弹簧 。 作为一级供应商 , 2013年歌尔被三星要求到当地设厂 , 以保证快速反应 。 但电子产品的供应链是一个网状结构 , 一级套着一级 , 越往前端越难转移 , 尤其是零部件 。 歌尔80%的零部件依然要靠进口 。
王立林之所以愿意在越南赌一把 , 就是因为这里没有螺丝 。
2016年 , 佳能、兄弟等日系厂商往东南亚转移 , 王立林去泰国考察 , 当地配套发达 , 但日韩系的螺丝厂早已扎根 , 如果去 , 没有竞争优势 。 正在犹豫之际 , 在一个国际展会上 , 他听到很多在越南的日系公司抱怨买不到好的螺丝 。
没有竞争对手 , 这是很多企业赌在越南的原因 。
来越南前 , 李世华盘算过 , 贸易战一打 , 肯定有不少人把单子发过来 。 无论品质好坏 , 在现场就是优势 。 但他没想到 , 一下就对接上了巨头 。
做生意 , 就不要怕圈子大 。 头像换成SMT机当广告 , 有人拉群 , 从不拒绝 。 大大小小的微信群 , 加了50多个 。 边喝茶边回复消息 , 两个手机轮流看 。 一天 , 富士康的采购人员在群里问 , “有谁做SMT?” , 生意就这么成了 。
“做生意讲究的是诚意 , 都是大企业 , 产能要保证 。 你不在现场 , 怎么保证?”“商道酬勤” , 他的厂子里到处都是类似的标语 。
官方数字显示 , 2019年中国对越南投资增加了65% 。 官员指着墙上一面规划图 , 上一个十年规划出的土地 , 还没开垦的 , 只剩15%了 。
有被贸易战逼过来的 , 也有看到市场机会的 , 理由各不相同 ,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这里有大厂的订单 。
小厂的纠结
越南几乎没有本地市场 , 只能守着龙头企业吃饭

“以后想交易的 , 必须在越南 。 ”李华就是这样收到短信的 。 为了降低成本和供应链风险 , 巨头每到一处 , 都想带着配套伙伴 。 李华感觉 , 过去只是要求 , 但贸易战一打 , 变成了“要挟” 。
李华生产数据线里的铜丝 , “十根iPhone数据线 , 有七根里的铜丝是我们生产的 。 ”富士康是大客户 , 不来就喝西北风 。
2018年底 , 富士康“要挟”所有一级供应商到越南办厂 , 以达到30%的本地制造标准 。 去年11月 , 富士康拆除成都产线 , 鼠标和键盘、苹果数据线的订单悉数到了越南 。
五六家大胆的已经买地了 , 也有打安全牌的 。 先注册贸易公司 , 卡个位 , 拿下供应商的资格 。 或者边做边看 , 富士康扩厂到哪一步 , 就做到哪一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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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宁一处写字楼租赁处 , 工作人员示意空房不多了 摄影/《财经》采访人员 陈潇潇分页标题
李华清楚里面的利害关系 , 不来 , 订单没了 , 但来了 , 风险巨大 。 而且 , 越南还是一个小费国家 。
逢年过节得定期打理 , 否则消防、海关查水表 。 春节一到 , 政府成了百货楼 , 现金、水果、名酒 , 堆满楼 。 还有张口就要20万美元的 , 很多官员在中国待过 , 饭桌上只喝白水 , 走时顺走茅台 , “很识货” 。
好处也有 , 只要肯花钱 , 插个队 , 搞个证 , 中国工厂都竣工了 , 日本人还在排队 。 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 中国老板们经常感慨 , 在越南 , 很习惯 , 越南菜加点油就是中国菜了 。
这些灰色支出一股脑算上 , 买地建厂回本要六年 。 前提还是上游订单有保证 。 “因为只要你来了 , 就基本被锁死了 。 ”
李红旗就被锁死在了静电刷上 。 这种打印设备零部件 , 用于防静电 , 当地无法生产 。 静电刷本来是日本公司的专利 , 后来管理成本越来越高 , 交给了几家中国公司 。 2008年金融危机后 , 这些日企大批转到越南 , 李红旗的公司是唯一冒险跟进的 。 因此包揽了全球绝大部分份额 。
成为行业冠军也有代价 。 在中国 , 有庞大的国内需求市场 , 生意不愁 。 但越南尚处市场经济初期 , 几乎没有本地市场 , 只能守着捆绑企业吃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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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内夜市到处都是卖越南制造的鞋店 摄影/《财经》采访人员 陈潇潇
静电刷一年到头撑死1000多万个 , 模具一开 , 一个月的量一个小时就做完了 , 但产线一停就是成本 。 最怕是6月 , 农忙来了 , 工人要回村割麦子 , 李红旗去算经济账 , 请假损失的工钱早就够收麦子了 。 工人回敬 , “中国人就知道赚钱 。 ”
遇到罢工就更惨 , 只好多备库存 , 资金链绷成弦 , 一旦上游订单下滑 , “嘣”就断了 。
他两手一摊 , “说白了 , 越南就是一个中转站 。 而你就是客户在越南的零部件仓库 , 而且是免费的 。 ”
决定来越南之前 , 股东群里鸡飞狗跳 , 保守方怕一旦出问题 , 国内输血 , 越南成了无底洞 。
陈红是王立林的上司 , 大股东之一 。 她喜欢投资 , 一有钱就花掉 。 她坚信“要看准大方向 。 这个方向就是走出去” 。 就像她的人生 , 十多年前 , 她还是四川县城里的一个小学老师 。
她的自信来自对国内市场的判断 。 国内制造业也不乐观 , 尤其螺丝是工业之米 , 过去很少活不下去的 , 去年一倒就是好几家 , 普遍业绩下滑30% 。
大厂订单转移是主因 , 三星惠州工厂 一搬走 , 立刻有螺丝老板甩手不干 , 1.5亿元求收购 。 一些失去订单的同行 , 反过来争抢本就缩水的国内市场 , 一个螺丝从2分钱降到了1.5分 。
这个趋势还会继续 。 “就算没有贸易战 , 劳动密集型大厂也会逐步把低端制造往越南转 。 ”歌尔负责人说 , 这一定是趋势 。 回国去看 , 产线里清一色的中年大叔、大妈 。 但在越南 , 还能招到年轻劳动力 。 不仅人力成本只是三分之一 。 只要招得到女工 , 效率不比国内差 。
越南女人听话 , 安分 , 国内一天做多少 , 这边也能做多少 。 都是自动化流水线 , “工人就是要像机器一样 , 不要有那么多想法 , 这样品质才最稳定 。 ”还有一点 , 越南女人手小 , 有些动作 , 连镊子都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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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端制造反而没必要来 , 都自动化了 , 还需要什么人力呢?”
留下必然是血雨腥风 , 越南市场小 , 但至少没什么竞争对手 。 2019年6月陈红以公司名义买下土地 , 但花的是个人的积蓄 , 1000万元人民币全是现金 。 当风险转移到个人头上 , 股东群里安静了 。
求生手段
韩国经理的价值不在于是不是一个好人 , 而是能搞定客户

土地问题总是在厂房建好后显现 。 工厂以每年1厘米的速度下陷 , 这在园区很普遍 , 夏天潮湿得不行 。
但更让李红旗发愁的是 , 订单也在跟着下陷 。 去年初上游的兄弟、佳能计划年产1300万台打印设备 , 到了去年底 , 计划突然下调了30% 。
越南本地市场活力还没有带动 , 一旦上游大厂吃不饱 , 更不用提小厂 , 只能在夹缝中生存 。
不想被锁死 , 就要拓展品类 , 让很多客户需要你 。 工厂会客室里陈列了各式产品 , 螺丝、转轴、按钮……摆满了一面墙 。 除了静电刷 , 大部分不是公司的专业 。 李红旗几乎每年拓展一个新业务 , 十年间发展出了12个 。
他算了一笔账 , 有些东西亏本也得做 , 因为不做更亏 。 人工、厂房都已是固定支出 , 没这单生意 , 还是支出 , 只有接住单子 , 资金才能进来 。
规模越大风险就越大 , 一个不小心 , 资金链就出问题 。 工厂本打算扩建 , 现在被迫停止了 。 效果图上看 , 计划修成一个U型 , 现在的形状成了一个“问号” , 正像公司目前的处境 。
12个业务相当于12家小公司 , 各立山头 , 阳奉阴违的事时有 , 管理风险越来越高 。 一旦有经理辞职 , 老板就要颤抖 , 业务资源都系在个人上 。
还得防着中国同行 。 李红旗一喝酒就话多 。 同行聚会上 , 任何话题都不避讳 , 但一谈到具体业务和客户 , 就开始疏离 , 生怕对方偷了自己的优势 。
王立林来拜访 , 因为李红旗有了电镀业务 。 2018年 , 越南当地政府收紧了电镀许可证 。 他看准了机会 , 搞定了电镀牌照 , 有牌照也是竞争力 。
李红旗清楚 , 公司业务虽然多 , 但没有别人复制不了的 。 “我们的优势是便宜 。 ”
一位长期观察海外企业的当地教授说 , 这是中国企业在越南的特点 , 都喜欢做很多业务 , 把盘子铺大 。
李红旗一年回国四五次 。 平时没事 , 工厂凑一桌麻将 , 像样的餐馆太远 , 往右十分钟就是力帆摩托 。 这个上世纪90年代的市场霸主被日本丰田取代 , 现在只剩一个破厂房 。 几乎所有中国老板都会讲力帆的故事 , “质量太差搞坏了中国企业的名声!”
由于这些心照不宣的理由 , 拓展客户也要技巧 。 圈子里默认日韩公司的订单最抢手 , 利润高 , 回款快 。
为了减少交流障碍 , 日韩企业在当地本就趋于保守 。 韩国人跟韩国人做生意 , 日本人跟日本人做生意 。 不过 , 当你看起来“是”一家韩国(日本)公司的时候 , 一切就不同了 。
2017年富士康订单落空后 , 来淘金的王立做进了三星的供应链 。 他通过中介 , 找来一个韩国人 , 再不济也要找个朝鲜人 , 走哪见客户都介绍这是“经理” , 王立本人从不露面 。
韩国人不好伺候 , 住洋楼 , 请阿姨 , “有时接的订单还不够他开销” 。 最夸张的一年花掉了100万 。 但王立也财神爷一样供着 , 客客气气 。 他清楚 , 韩国经理的价值不在于是不是一个好人 , 而是能搞定客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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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客户握手鞠躬 , 王立觉得韩国人那套礼仪真管用 , 好像说完“aniaseyo” , 生意就成了 。 其他方面 , 无论业务还是中国 , “韩国经理都不懂” , 也不需要懂 。 韩国“经理”签完单子 , 王立只用守着工厂 , 听着印刷机刷刷响 。 他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
在越南有六成的供应链厂商只服务于三星及LG , 盘根错节 , 像王立这样来淘金的很多 , 不少明面上是韩国公司 , 其实背后是中国老板 。
王立总想着三年就能回本 , 现在是第四年 , 生意越来越难 。 不少上游韩国公司开始撤离 , 只要找到价格更低的 , 就频繁反悔 。 韩国经理更难伺候了 , 买瓶矿泉水都要报销 。
这是身在越南的另一个现实:就算够到了巨头 , 也随时可能出局 。 只要身处低端产业 , 就很难谈技术竞争力 , 你做、他做都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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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宁省街头随处可见的中国品牌 图/《财经》采访人员陈潇潇
慌乱中 , 他开始跟最不愿打交道的中国公司做生意 。 每天在外跑客户 , 跟家人视频的时间也少了 。 一家中国光伏企业由于前期过度扩张 , 已经拖欠了半年货款 , “都是同胞 , 不好催” 。
最坏的时候 , 客户要去柬埔寨开分厂 , 妻子担心 , 发来一则暴乱新闻 , 但他还要养活工人 , 只有硬着头皮跟过去 。 一下飞机 , 手机就被抢了 。
王立解释不清楚韩国公司撤离的原因 , 他习惯了不去想控制不了的事情 。 事实上 , 从官方数据来看 , 不仅韩国 , 最近两年 , 日本的投资数额也开始下降 。 数据显示 , 2017年日本直接投资总额为91亿美元 , 到了2019年 , 这个数字变成了80亿美元 。
“可能日本人不会变通 , 政府过来找麻烦 , 中国人还知道请吃饭 , 讲个价 。 ”歌尔负责人说 。 去年11月 , 越南大使馆商务局领导跟一众中国企业开会 , “中国公司在越南 , 成绩大于问题 。 ”他觉得总结到位 , 认真拿笔记下来 , “是有问题 , 但关键是把生意做下去 。 ”
竞争已经越来越激烈 , 为了把生意做下去 , 大厂之间也互相猜谜 , 追踪着蛛丝马迹 。 富士康在同一个园区 , 新规划了一座“巨无霸” , 歌尔的人跑去看 , 好奇要做什么 。 相互研究才能迅速看对手的动作变化 , 做出反应 。
这就像一个牌局 , 庄家在那儿看 , 心理盘算着谁会赢 。 立讯、歌尔、富士康……这些代工企业就是桌面上的牌客 。 不管怎么打 , 打成什么样 , 庄家总是赢 。 苹果就是那个庄家 。
自2019年歌尔投资越南2.6亿美元后 , 立讯也立马追加投资 。 两家公司一直在较劲 , 目的是绝不让Airpods的订单大头落入对方之手 。 都是组装活儿 , 技术上大家都差不多 , 就比修厂房 。
在北宁的一处工业园区 , 《财经》采访人员看到了正拔地而起的歌尔厂房 。 为了赶在2019年底前竣工 , 工人们24小时轮班倒 。 一位现场的建筑公司人员说 , 承接过比这更大的项目 , 但要求如此快的 , 还是第一次 。
订单争夺战中 , 一些日本和美国公司提前出局 , 其中不乏王立林的潜在客户 。 去年6月 , 一家日本客户已经裁员了一万人 。 一位相关人士分析 , 日本公司的问题是管理成本高 , 很难有中国公司的价格优势 。
大鱼吃小鱼 , 小鱼吃虾米 , 王立林有一次提到供应链的圈层 , 他指着自己 , “虾米” 。 一级一级吃下去 , 如果没有足够的竞争力 , 就只能被吃得死死的 。分页标题
韩国人撤离后 , 找办公地点变得容易 。 在北宁市中心一处出租写字楼里 , 王立林和越南房客僵持在了家具上 。 “简直是坑人 。 ”王立林小声对《财经》采访人员抱怨 。 对方要求他买下全部家具 , 才肯走人 , “还不是实木的” 。
王立林坦白 , 曾去找其余十多家潜在客户 , 有意愿但量不多 。 “只有这边买不到才想到我们 。 ”
“其实大多数企业还处在豁免期 。 ”歌尔负责人说 。 尽管有30%本地制造才能免除关税的政策 , 但政府针对外企有各种减免 , 越是高科技 , 减免力度越大 。 这也是歌尔和立讯疯狂抢占Airpods的原因之一 。
Airpods被越南政府列为高科技种类 , 一旦拿下 , 就能申请到更多的政府优惠政策 , 有利于优化利润结构 。
对于想过来找机会的下游供应链来说 , 不是什么好消息 。 处在豁免期意味着零部件的进口 , 暂时不会被要求加税 。 “如果算下来在当地买更贵 , 还是会从国内进口 。 ”歌尔负责人说道 。
“等各种政策红利一吃完 , 巨头就走了 。 就像当年撤离中国时一模一样 。 ”
王立林越来越发现 , 在这个被政府和巨头拉起来的市场 , 没有珠三角今天那种脚踏实地的土壤 。 资本总是趋利 , 小公司要在本地发展很难 , 至少前期要付出代价 。
对于王立林来说 , 这个代价就是可能会滚上更大的资金风险 。
王立林来回走 , 把所有房间的电源开关都试了下 , 又数了数 , 有三个厕所 。 不算寒碜 , 最后妥协了 。 工厂建成之前 , 得尽快挖掘到新客户 , 没有办公室 , 容易被当成皮包公司 。
但他让房客把墙上的名人名言都带走 , 其中一条是马云的:“要跟对老板” 。 王立林觉得不对 。 这个圈子里到处都是坑 。 跟着客户来之前没有合同 , 哪怕你是被捆绑 。 有的只是一封邮件一条短信一句话:你来不来 , 不来以后没订单 。 出了问题 , 就自认倒霉 。
去年9月 , 买地后的第三个月 , 陈红陆续给几个东莞朋友打了电话 , 劝说他们入股 。 这家只专注螺丝的东莞小公司 , 决定打破20年来的传统 , 要把业务扩充到六种品类 , 为了发展 , 也为了更安全 。
但这对资金链的要求更高了 , 根据规定 , 扩充业务种类 , 需要增加投资额 。 去年11月 , 《财经》采访人员在北宁工业局目睹了这一“历史时刻” 。 一进门 , 办公室墙上挂着“招财进宝”四个大字 。 王立林递上中国红茶 , 没有忘记办事员的爱好 。
“800万美元会不会太高了?”他小声问 。
人口红利真相
越南最低基本工资从2008年的平均400元涨到了1200元 。 加上各种福利补贴 , 超过2000元 。 照此发展 , 赶上国内只需三到五年

与“世界”接轨后 , 李世华反而焦虑了 。 白天西洋参不离口 , 晚上还失眠 。 都是大生意大买卖 , “驱动力不同” , 他不再是“小老板”了 。 不到半年内 , 又在隔壁工业园区租了一更大的厂子 , 以备接更多更牛的单子 。
跟多数中国老板一样 , 李世华在快速增长上孤注一掷 , 希望到第一年底把工人数扩张到500 。 实际上只有100人 。 厂房比所需空间大了三倍 。
但李世华有信心 , 因为靠近富士康 。 他在富士康门口不远处立了一个牌子 。
富士康和三星长期争夺工人 , 三星为了保持优势 , 不允许自己的供应商开出更高的工资 。 招人牌子只要往门口一挂 , 第二天就会收到警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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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尔负责人发现这些供应链来得越多 , 工人越不好招 , 尤其是女工 。 即便招到 , 有时也留不住 。 来的工厂多了 , 总有开价更高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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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士康工厂门口 , 骑着摩托下班的工人摄影/《财经》采访人员 陈潇潇
“越南人又不傻 。 ”阿杰是我们的司机 , 老婆马上生二胎 。 以前没钱赚 , 只知道玉米倒伏 , 现在看到了利润 , 何况还要养家 , “会挑的” 。
几年前阿杰在台湾开挖土机 。 工厂越南人就两个 , 早晚轮班 , 24小时不停 。 台湾老板说 , “给你们加班给你们钱赚” 。 但阿杰知道 , 台湾人不愿加班 , 上完8小时就走了 。 问他为什么回来 , “存不住钱 。 ”
有工人才能有订单 。 去年11月 , 歌尔厂房抢先修好 , 抢了4条Airpods产线 。 眼看就要扩张 , 但女工越来越少 , 到了年底两万工人 , 一半都是男工 。 早上巡视产线 , 有男工把脚抬到桌子上 。 苹果公司派人来看 , 人没招够 , 立马掉头去了立讯 , 后者拿了大头 。
歌尔负责人担心这么下去 , 迟早“鱼死网破” 。 但他还是每天都接到国内的咨询短信 , “越南能来吗?”
自2009年起 , 三星已在越南设下8个工厂和1家研发中心 , 总投资超过173亿美元 , 占越南出口总值的五分之一 。 但这两年也不断把低端手机组装线往人力成本更低的印度转 。
“这是一种趋势 , 韩国公司在找下一个新战场 。 ”歌尔负责人分析 , 越南还没做起来 , 但“红利”快吃尽了 。
红利还能持续多久?当地上游大厂都在盘算 。 工资已经一年一跳 。 越南最低基本工资从2008年的平均400元涨到了1200元 。 还招不到人 , 加上各种福利补贴 , 超过2000元 。 照此发展 , 赶上国内只需要三到五年 。
至于下游的小鱼虾米 , 看不到那么远 , 只能见招拆招 。 去年下半年起 , 有日系公司越南工厂每个月辞工1000人 。 上游一动 , 李红旗很紧张 , 竞争已经开始了 , 有些人必须要留 。
尤其是那些难于培养的技工 。 国内都是抢着求师傅教本事 , 越南反过来 , 要求要哄 。 发展出电镀后 , 李红旗想带技工 , 对方一闻 , 连忙摇头 , 化学试剂的气味太重 。 要干 , 得加工资 。
好不容易培养了 , 又被人挖走 。 “中国企业互挖很正常啊 。 ”李世华动了挖人心思 , 他说人事已经出动 , 锁定了好几家 。 这让李红旗气不过 。
大部分人心里清楚 , 中国制造无可取代 , 为供应链网络供给庞大人力资源的是2亿有技术的劳工 , 上进又肯加班 。 “动不动就去劳工局告你 。 ”去年夏天 , 王立发现两名员工坐在门口偷懒 , 也不拉闸 , 任由机器在身后轰隆隆作响 。 这不是第一次了 , 索性裁掉了人 , 结果被告了 。 赔钱是小事 , 关键是“开了个坏头 , 其他人都学会了” , 两名员工在台湾待过 。
他开始把这些越南人分为两类:去台湾打过工的和没去过的 。 再招人 , 会先问:“你中文哪里学的?”
疫情黑天鹅
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清楚 , 自己其实在走钢丝 , 只是最初没有察觉

按照计划 , 王立林的工厂今年6月竣工 。 看到中国企业源源不断来 , 他盘算着也接一些中国客户 , 利润低就低一点 , 前期做大规模才更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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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计划打乱了 。 今年2月 , 武汉新冠疫情后 , 越南政府立刻封锁了中越边境 。 王立林当时在老家过年 , 人过不去 , 工厂建设只好暂停 。
所有人的共同感受是“卡住了” 。 但卡住却不一定关疫情的事情 。 大量的中国公司在前期疯狂扩张 , 横冲直撞 , 现在 , 先前冒进的负面效应集中体现了出来 。
跟当地很多接单厂一样 , 陈老板的订单悉数暂缓了 。 他盘算着疫情一过再继续做 , 两处厂房的租金还得照付 , 工人也得稳住 , 资金链紧张得不行 。
今年6月 , 再联系到陈老板 , 他已经转头在东莞开起了口罩厂 , “买熔喷布找我 。 ”他发现 , 到头来 , 自己还是个小老板 。
也有部分客户取消订单 。 很多企业因此撑不住 , 直接退租了厂房 , 到今年6月 , 疯涨了一年多的北宁房价下跌了10% 。
即使有订单可做 , 也没辙 。 越南缺少熟练技工 , 关键岗位要靠中国人 。 一些日系公司紧急转移了订单 , 但很多中国师傅和老板都过不去 。
有老板直接跑去了柬埔寨 , 想绕一圈 , 结果在当地待了两个月后 , 打道回府 。 到今年6月 , 只有立讯等部分中国企业 , 能通过申报的形式 , 过去一些技术人员 。
大厂也难以幸免 。 韩国疫情暴发后 , 三星将希望寄托于越南 , 转移了大量订单 。 却发现大批的原材料堵塞在中国 。 越南手机零部件严重依赖中国进口 , 当地缺配套、缺技术工人都是原因 。
疫情期间 , 越南工业和贸易部在一份声明中表示 , 汽车、电子产品和手机制造商在获取供应和材料方面遇到了困难 。
许多供应商在越南的库存只能撑2到4周 。 这其中包括摄像头在内的关键元器件 。 蓝思、伯恩在内的三星配套厂都因原材料供给问题 , 产能来不及恢复正常 。
有人开始反思 , 如果没有贸易战 , 越南是否还值得来 。 前期火爆的真正原因 , 是这些供应链企业无法抵抗大厂的利润诱惑 。
多数人认为 , 越南只是中国供应链的外溢 , 只能承接一小部分 。 但无论是多小的产业链的转移 , 也总是伴随巨大而漫长的代价 。 对于小厂来说 , 可能更为残酷 。
王立林坦承公司做过最坏的打算 。 “但如果我知道风险很大 , 就不会去了吗?”只要处在价值链的末端 , 这个过程就会循环反复下去 。
有时 , 他也纳闷 , 公司买了日本设备和磨具 , 但在一些高精尖的产品上 , 还是差一截 。 他反思 , 差别还是在人和管理 。 中国制造需要升级 。
北宁工业局的官员告诉《财经》采访人员 , 政府已经着手申报开发第二期工业用地 , 但不会比之前更多 , 整个2019年下半年 , 他约见中国企业的次数多了 , 满意的数量反而更少了 。 他已经拒绝了70多家企业 。
被拒理由各不相同 , 除了不符合电子和高科技的定位外 , 有一条底线:产业要环保 。
从大面上看 , 越南无法形成中国那样密集、完善的供应链 , 但如果越南政府做得好 , 这可能会是一个经过筛选 , 且更规范的市场 , 规避前人的教训 , 最大化外部经验 , 一旦技术沉淀下来 , 就有发展自身竞争力的可能 。 但这取决于很多人多层面的共同努力 , 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 。
巨大的不确定性下 , 每个人早就都把最后的宝押在了土地上 。
2019年初 , 陈红到那片还是农田的园区厂地考察 , 她从宣传册上看到 , 场地对面将有一个商场 , 她笃定这块地一定会增值 。 去年12月 , 她在东莞告诉《财经》采访人员 , 哪怕生意失败了 , 这也是一笔划算的投资 。分页标题
但那天 , 陈红还是反复问 , 那些中国老板真的有信心吗?王立林明白她想要的不是数字 , 她想要的 , 只是一个信心 。
(应受访者要求 , 王立林、陈红、李红旗、王立、李世华、李华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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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工厂,越南江湖:我们千里南下看到的真实淘金故事|《财经》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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