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死是否应该合法化?

作者:每日人物第一次提出安乐死时 , 傅达仁的妻子郑贻根本不想理他 , 只回斥了一句 , “你这什么馊主意 。 ”彼时 , 傅达仁已八十出头 , 每多活一年 , 他身体里就少一些东西 。 他做过胃部切除手术 , 失去了一半的胃 , 左眼有黄斑病变 , 视力降到0.1 , 肌肉也萎缩了 , 像一个被掏空了的麻袋 。2016年6月 , 他下腹剧痛 , 突发高烧 , 去医院照X光 , 诊断是胆管堵塞 。 医生说 , 胆汁把胆管塞住了 , 要在胆管里放支架 , 支架每次只能撑半年 , 每隔半年 , 都要再次开刀换支架 , 如此循环 。那个时候 , 他常常受肠绞痛困扰 , 每天睁开眼来 , 只能躺着 , 没办法做事 , 也没有办法好好吃东西 。 他是一个很爱吃的人 , 做体育主播时 , 自创了许多解说术语 , 都与食物有关:因为爱吃火锅 , 他把篮球盖帽称为“盖火锅”;他还将一种棒球全垒打命名为“阳春全垒打” , 这是他吃阳春面时想到的 。“吃”是人最基本的一个功能 , 如果连这个东西都被剥夺走了 , 他不愿意面对这样的人生 。 他想到了去瑞士安乐死 。家属当然舍不得 。 妻子劝 , 儿子也劝 , “我们就跟他说 , 你这个只是胆管而已 , 胆嘛 , 很多人拿掉胆也可以活很久啊 , 你再多陪我们一下嘛 。 ”他的儿子傅俊豪说 。家人想尽办法拖延 , 整天问他“你不是要写自传吗” , 用这个办法拖了他半年时间 。 自传一写完 , 他又很坚决地要去瑞士 , 家人又说 , “你再学油画 , 要多画一些 , 才可以开画展” , 又拖了半年 。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 第二次换胆管支架时 , 傅达仁被查出患有胰脏癌 , 胰脏里有一个超过3公分的肿瘤 , 每公分有超过10万个癌细胞 。 医生解释 , 胰脏是一个很脆弱的器官 , 像一块豆腐 , 藏在胃、肠子的后面 , 胰脏癌很难治愈 , 如果开刀加化疗 , 他存活两年的几率是50% 。家人也慌了 , 不停鼓励他 , “得了癌症 , 你要抗争 , 要化疗啊 。 你如果走不动 , 我们可以推你 。 ”这位曾经的篮球运动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 , 从原本的160斤 , 一路瘦下去 , 到最后只剩下98斤 。 他爱体面 , 总是穿着西装出门 , 西装撑不起来了 , 他用围巾遮住自己嶙峋的脖颈 , 在外面他总是中气十足地说话 , 人家说他 , “很有气力 , 不像要死的人 。 ”只有家人能看到他脆弱的样子 。 他回到家 , 把衣服脱下来 , 把假发拿掉 , 把假牙拿掉 , 躺在床上 , 变回一个病人 。 止痛药一颗两颗三颗四颗变成吗啡 , 吗啡一颗两颗三颗最后变成喝——两天喝一瓶 , 一瓶375毫升 。 家人不忍心 , 听他说自己每天痛 , 一觉睡起来就痛 , “像是有人在一直捶我的肚子 。 ”他实在是太不快乐了 , 偷偷向儿子诉苦 , “每次进手术房 , 冰冷的床 , 一堆人排队等着进去 , 每个人都这样子 。 ”好几次 , 傅俊豪半夜突然听到“kong”的一声 , 冲到父亲房间 , 有的时候是遥控器掉了 , 有的时候是杯子掉了 , 爸爸倒在地上起不来 。
安乐死是否应该合法化?
父与子 , 傅达仁与傅俊豪的合影 。 图 / 受访者提供最严重的一次 , 傅达仁高烧入院 , 点滴一插上去 , 整个人开始抽搐 , 从下午3点开始 , 躺下 , 坐起来 , 躺下 , 坐起来 , 三秒钟一次 , 整个人一直抖 , 翻白眼 , 没有意识 。 “想死死不掉 , 想活又活不了” , 医生说 , 那是濒死期 。这一次 , 家人终于决定 , 支持他去瑞士安乐死 。 临出发前一个礼拜 , 他的左手不小心碰到床头柜 , 因为皮肤老化 , “脆了 , 整个裂开 , 一整道全是血” , 伤口要缝12针 。 他终于可以任性起来 , “反正要去瑞士了” , 就用人工皮贴着 , 再不愿挨针 。2这一天终于来了 。2018年6月7日 , 一切都按傅达仁的安排进行着 。 他早早醒来 , 和家人吃了面包、一点点火腿 , 还有鸡蛋 。 十一点左右 , 他到达“尊严屋” , 他将在这里喝下结束生命的药水 , “三分钟睡着 , 很平静很平静地走 。 ”半年前 , 他来过一次瑞士 , 搭乘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 , 经过两次医疗和心理评估 , 拿到了瑞士安乐死机构的“绿灯通行证” 。 在这个全世界唯一一个可以为外籍人士执行安乐死的国家 , 年满18岁、被诊断出罹患绝症、只剩下3到6个月生命的人 , 都可以申请安乐善终 。
安乐死是否应该合法化?
2018年6月6日 , 傅达仁执行安乐善终的前一日在瑞士留影 。 图 / 受访者提供在离开世界前的最后两小时 , 傅达仁签署了一些文件 , 证明自己意识清醒、自愿前来 , 签完字后 , 他没忘记交代儿子傅俊豪自己的骨灰去处 , “要把我带回去 , 一起回台湾去 。 ”他们还开了一个小小的party 。 他吃了家人为他准备的巧克力蛋糕 , 还吃了一个水煮蛋 , 在房间的一角 , 蜡烛被摆成了一个大大的爱心形状 , 美丽又温馨 , 他很满意 , “巧克力蛋糕真好吃 。 ”正式开始了 , 傅达仁喝下了一小杯止吐剂 。 按计划 , 休息25分钟后 , 他将喝下一杯药 , 含有剧毒 , 能让人在3分钟内死亡 。回忆起等待间隙的那25分钟 , 儿子傅俊豪形容 , 就像每一个吃完晚餐后的25分钟那样 , 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 , “他在这个时候还没忘记回人家的line(台湾的一个聊天软件) 。 ”家人哄着他 , 要不要表演几段体育播报 , 他提气 , 张口就来 , 语调铿锵幽默 , 还配上肢体动作——“坏坏坏 , 连三坏 , 空中抓飞鸟 , 右边45度角 , 上篮 , 擦板 , 得分”;“姚明在三楼投篮 , 小个子够不到望球兴叹啊”;“XX队领先一分 , 九局下半 , 最后一球 , 投出去了 , 哎哟我的妈 , 再进三分XX队赢啦 , 耶!”播报了几段 , 他有些累了 , 腰杆不再笔直 , 斜靠在儿子的怀里 , 像一株倒伏的麦穗 。 他挥挥手 , 那是再见的手势 , “亲爱的朋友 , 我没劲儿啦 。 ”在人生最后几分钟里 , 家人按照他的意思 , 陪他一起唱了他最爱的歌曲《Amazing Grace》 , 用的是他改编的词 , “家人相聚 , 如此遥远 , 都是上帝恩典” 。 在头一天晚上 , 这个85岁的老头儿还爬起来改写歌词 , 被家人发现 , “明天要走了 , 这么晚还在滑手机 。 ”一口 , 两口 , 三口 , 他喝完了药 , 含了一块巧克力糖果 , 送了一口水 , 躺在儿子的身上 , “先是睡着 , 那个时候还有他的呼吸 , 慢慢慢慢地离开 , 慢慢慢慢呼吸就停止了 。 ”三分钟 , 无痛 , 傅达仁在歌声之中含着一块糖 , 睡去了 。他在家人的歌声和怀抱中离去 , 离去时没有哭天抢地 , 人们在他陷入沉睡后 , 小声地啜泣 。 妻子郑贻还在忍着 , 她告诉自己 , “现在还不要哭 , 他还可以听得到 。 ”如今谈到父亲时 , 傅俊豪声音总是哑哑的 , 他没有恸哭 , 说到父亲生前趣事甚至会笑出来 。 他常常梦到父亲 , 都是光鲜亮丽的形象 , “好像是他在让我们知道他过得很好 。 ”最近一次 , 他梦到和父亲在游泳池边玩水 , 先是一个很瘦弱很瘦弱的老人 , 是病的形象 , 慢慢走下水 , 当他出水那一刹那 , 整个身体又慢慢地回到以前充满肌肉风采的样子 。分页标题
安乐死是否应该合法化?
安乐善终前 , 傅达仁打了营养针去参加儿子的婚礼 。 图 / 受访者提供过去9个月来 , 许多人通过各种途径前来询问傅达仁前往瑞士安乐善终的过程 , 傅俊豪说了很多遍 , “发现讲完之后 , 大家还是不太了解 , ”他心理建设许久 , 决定公布那段用来留念的视频 。他想用这种方式感谢父亲 , 感谢他用这么勇敢的方式 , 教会自己面对死亡 。 在亚洲社会 , 其实是避谈死亡的 , 只要一讲死 , “我们都说呸、呸、呸 , 你不要咒我 。 ”但父亲的想法不一样 , 在生命已经留不住时 , 傅达仁说 , “安乐死是快车 , 可以坐快车我为什么要坐慢车 , 反正都是要到那个终点啊 。 ”电话的最后 , 傅俊豪给采访人员讲述了一个故事 。 在傅达仁安乐善终前一天 , 他接到了好友莫索尔的电话 , 那是他儿时的同学 , 一位摩梭人 , 因患有肺结核受到孤立 , 只有傅达仁拿东西给他吃 , 他们成了至交 。莫索尔在西班牙做采访人员 , 他们在那通最后的电话里聊到死亡 , 就像聊春游和天气一样稀松平常:“你要去安乐死啊?”“我本来订到明天 , 但他们明天排满了 , 就安排在后天了 。 ”“那你走得很坦然 。 ”“是啊 , 无憾 , I love you.我的家人都在我四周 , 我们在好漂亮的公园 。 ”“你平安好走 。 ”“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