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台|刷单江湖经济观察报|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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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观察报采访人员钱玉娟北京报道 “足不出户、日入斗金”“动动手指，点点鼠标，轻松赚钱”……如今网络上充斥着大量类似的招募信息，在一连串诱人的话术背后，牵出了一些打着“正规平台”名义的刷手组织和集团。
经济观察报采访人员通过调查发现，除了一些为挣外快的大学生和家庭妇女，选择加入上述组织，成为孤军奋战的兼职刷手外，还有不少通过社交媒体平台协同作战，靠刷单为生的“职业刷手”们。
他们“寄生”于淘宝、京东、拼多多等电商平台的商家身上之外，也跟随着商业模式的演进，在直播电商火爆之际，迅速将阵地延伸至抖音、快手等直播电商平台，将刷单这条原本庞大的灰色生意链的规模，再次扩张。
经调查发现，在“十个卖家九个刷”的刷单江湖中，有流量增长需求的商家众多，而满足供给的刷手团队源源不断，甚至还产生了一群服务能力良莠不齐的“中间商” 。
研究黑灰产业问题的“黑灰经”团队负责人在接受采访人员采访时表示， “随着电商领域的竞争加剧，商家为获取流量会想方设法，而一个现实是，遵循各平台官方的竞价成本高，还不一定有转化，他们多会找第三方的平台刷单。 ”
在他看来，这也是为何刷单灰产一直无法清除的原因，即便政策监管从严，网络生态愈发规范化，刷单这条灰色产业链则变得更加隐秘。期间各大平台为了维护电商生态，都凭借风控技术手段对刷单等流量造假行为，予以打击防范，但眼下来看，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越来越多的刷手们，被话术诱惑后，由非法组织系统性地被养成。
刷手养成
“疫情期间在家办公，想着找个事做。 ”艺琳在一些兼职群中，经常会看到招聘刷手的小广告，可真正让她动心，想亲自去操作，要从听说前同事做刷单的经历开始。 “赚钱是真的，一天两百八。 ”艺琳告诉采访人员，她保守估算：若能一个月赚1万块钱，就心满意足了。不过，让她无法下定决心的是，成为兼职刷手赚钱以前，需要先交“入会费” 。 “不交钱，是不会有人教你的。 ”尽管只要600元，但艺琳告诉采访人员，在了解这些兼职招聘期间，也在百度、微博、知乎等平台上搜索了不少，发现有人利用刷单兼职的信息进行电信诈骗，她担心自己的这笔钱也打了水漂。
采访人员通过微博搜索“刷单”关键词下的用户，找到了一个自称在淘宝刷单有8年“资质”的平台，名叫“唯66团” ，随后采访人员加入这位用户设立的刷手咨询QQ聊天群。
尽管这只是一个仅有51人的新群组，但群主发来的截图显示， “唯66团”是一个有组织且具规模的刷手平台，大大小小的沟通交流群从几十人到数百人，甚至还有一个多达2908人的群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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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自称有8年刷单“资历”的平台，建立了多个供刷手咨询、交流或接收任务的群组，最多的一个近3千人。
由于采访人员未成为会员，且“资历尚浅” ，所以只能在咨询群中了解情况。 “入职需要会费， 600元成为黄钻会员，便可以进入三个接单大厅。 ”群主还抛出了更具体的“福利” ， “黄钻每个月刷200单（淘宝+京东）都另外奖励600块，还可拿单子佣金+奖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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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人员调查期间加入的一个淘宝商家刷单咨询群组
采访人员看到，群里像艺琳一样对“入会费”存在疑虑的人不少，而群主对此的解释是， “非垫付型刷单，所以在做任务前需要先进入平台，为了有保障才需要提前交会员费。 ”在调查期间，采访人员发现不少刷手平台都需要“先投资，再赚钱” 。分页标题
张亚静成为刷手已经有一年多时间了，如今除了在家带娃，她的“工作”是， “发展下线，培养刷手” 。
在她的朋友圈封面图上醒目地写着“招手机兼职” ，其后详细介绍到， “日赚30～无上限，一单一结，多劳多得”“包教会，包给单，包赚钱” ，当然这些的前提同样是，需要兼职人员先交600元的“入会费” ，然后才可以接受任务。
采访人员看到张亚静的朋友圈除了带娃日常，每天还会晒出一些会员的“工资”截图，并不忘附加宣传到， “不要小瞧这600块的投资，有能力的人照样把它升值到几十、上百万”、“只交一次费用，终身兼职”等。张亚静告诉采访人员，她所在的刷单平台主要为拼多多商家刷单， “无需囤货，无需垫付，入会费不过是兼职人员的一个担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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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访对象展示为拼多多手机商家刷单全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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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上述流程刷单一次后，商家支付佣金10元。
有别于非垫付型刷单平台要求缴纳会费在先，采访人员还加入了一个自称“帮京东商城刷销量单，增加人气” ，由北京高宇天成网络科技有限公司组建的企业微信中，安迪是其中的管理员。
经过一番“兼职咨询交流” ，采访人员获悉加入这一刷手平台，虽然不需要向前述那些平台提前交钱，但这一平台的刷单形式为垫付。
安迪向采访人员介绍到， “跟平时网购差不多，需要自己先垫付商品的价格，订单完成后截图给客服，客服会在2到5分钟内返还本金和佣金，佣金是订单价格的百分之5到8 。做完一单结算一单。 ”
当采访人员假装担忧垫付钱款的返还问题，希望能与对方电话交流时，安迪表示一切沟通只能线上进行，并反复强调， “平台和商家都有签订协议，有交保证金，我都做了半年了，没有出现不返款的情况。 ”对于采访人员签署保障协议的要求，安迪表示， “协议只会是平台跟商家签的，保证资金安全，兼职人员没有协议。 ”
安迪透露她是生活在北京的一名家庭主妇，刷单也是兼职做起来的，为了打消采访人员的疑虑，她说到， “你可以先试着做几单，觉得赚钱就继续，觉得不赚钱就撤。 ”然后介绍了一位“京东客服” ，供采访人员进一步了解兼职接单的操作流程。
“做局”的人
从发布招募信息，到陌生人前来咨询，再到摸清兼职人“想成为刷手赚钱”的心理，刷手组织便会推出“官方平台客服”进行实操教程，这样一个刷单的“局”便组了起来。
按照安迪推送的“京东客服”二维码，采访人员进入对话界面，尽管页面上显示着“让京东没有难做的商家，客服在线时间（9:30-21:00）” ，但随后深入交流，采访人员明确，这个虚假的客服并非来自京东商城内部。
客服向采访人员发来一张“刷手任务申请表” ，除了姓名、年龄、电话、职业和地区等基本信息登记，还包括“是否有下载手机银行并开通，请提供支付宝收款二维码”等信息。
据介绍， “支付宝收款码用来收取返款佣金” ，当采访人员一一回复后，一个弹窗提示发来， “恭喜审核通过，所在地区中国区，会员编号……可以申请派发任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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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刷单平台客服打着京东的幌子进行“教程”指导
在采访人员问及是否需要签订协议时，这位客服的反应与安迪如出一辙， “您只是在兼职，亲！”她提醒采访人员，完成一单进入链接联系客服即可，时隔也就一分钟，采访人员收到了第一个宝贝链接，其中还附有注意事项：“请兼职人员在20分钟内完成。 ”分页标题
这是京东商城某服装品牌官方旗舰店的商品链接，在指示的操作流程中，采访人员加入购物车，形成订单后，客服提醒“不要支付” ，而是将截图回传给她，之后的“迷幻”操作来了：客服回复了一个名为“花花公子的店铺”的微信收款码，并提醒采访人员需按商品原价支付给商家，支付成功截图给客服， 2-5分钟内会返款到指定账户。
这件在京东商城券后价为349元的商品，采访人员需以原价499支付给完全不知道身份的“商家” ，当采访人员反复追问该流程为何不能在商城完成支付流程时，客服表示， “现在京东的风控监测很严格，您直接付款的话，是很容易被京东监测到恶意刷单，导致商家平台被封停，以及您的账户被封号的。 ”
原来，第三方刷单平台为了组“局”成功，通过刷手人工完成垫付，后续使用商家代发系统处理进行虚拟发货。上述虚假的“京东客服”还向采访人员讲解起现今“销量单的意义” ， “您不需要直接在商城内付款，以及收货后再刷好评。 ”
采访人员故意拖延超时后发现，这位在线客服已经关闭对话窗口，采访人员多次留言，均未与之再次取得联系。而安迪也对采访人员的聊天账号进行了举报。随后采访人员通过企业查询平台启信宝，找到北京高宇天成网络科技有限公司的联系电话，尝试联系发现为空号。这家“正规平台”可以查询到的只有工商信息，一家涉猎范围极广的“技术”服务公司。
试图在产品试用方面进行创业服务的郑平，告诉采访人员像上述这样的“服务”公司很多，随时潜水，他们进行的“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刷单，下单付款，商家发空包或不发，返款是从商家到刷手手中，这些公司就是‘中间商’ 。 ”
据郑平介绍，机器刷单容易被监测到，于是近来多是人工下单， “一个人刷太多也容易被抓，于是现在就需要进行地推，招募更多线下人群来刷。 ”在采访中，他还向采访人员介绍到，刷单有“你拍下A ，真实发A的AA型，也有你拍下A ，真实发B的AB型刷单。 ”
在郑平的体验中，后者“出格”的刷单形式在电商平台中愈发常见，且容易分辨，不过论及各平台的监测手段， “淘宝能通过包裹重量等数据防控，其他平台悬。 ”
考虑到新品新店初期的各方面数据不理想， “在类似淘宝的环境中，面临权重上不去，排位上不去，流量进不来的局面” ，郑平想以相对安全的试用模式帮助商家优化数据。然而，负责技术的同事在开发进度上的表现一直不理想， “开发了八九个月后，最后烂尾了” 。
区别新品、新店在个性化推荐、大数据模型下的流量分配“吃亏” ，大品牌在电商平台内多有流量保障，但郑平告诉采访人员， “不少品牌商家的代运营团队，出于KPI考虑也会刷一下。 ”
为此，采访人员在淘宝、京东、拼多多平台上搜索“代运营”关键词，在弹出的一些服务中，采访人员假装店家身份进行咨询发现，虽然代运营服务中未明确标注“刷单”事宜，但当采访人员表达出“想刷流量”时，客服多会索要微信或QQ联系方式，避开平台另行沟通。
“我们可以帮您代运营，然后给您做着刷单。 ”一家来自青岛的“金冠通”电商代运营团队负责人如是说到，经询问其能针对淘宝、天猫、京东、拼多多等电商平台，通过发空包或虚拟单进行刷量，不过，他透露， “淘宝监控的比较严格，一旦买虚拟单号就容易被查，京东上也很少用得了。 ”
在上述代运营团队负责人看来， “刷单能积累好评，提高权重，但这些只是辅助作用。 ”但一个店铺要想做起来，他认为更重要的是：关键词标题优化，提报活动并上线，对接资源等。
链条延伸
刷单产业链之所以得以形成，根本原因在于商家对流量的争夺。电商行业专家叶全华打了一个比方，临街且位置较好的摊位费就比处在角落里的摊位高，这取决于好位置的客流大，达成购买交易的概率高，尽管线上线下表现形式不一样，但实质是一个道理， “反映到电商层面，流量考核成为商家的一个重要指标，从而导致一些商家不惜靠虚假流量营造品牌繁荣。 ”分页标题
在叶全华看来，刷单必然违法违规，但作为一种夸大化的广告营销行为，如今处于“半透明化，普遍存在” ，对于这种流量造假行为，他认为如今在直播带货中早已形成系统性营销手段。
采访中，叶全华提及了某女艺人的一场带货直播“翻车”经历，近20万的观看人数中，最终达成的交易仅有20单，而这并非最终数据，刨除第二天退货的16单， “真正成交只有4单。 ”叶全华告诉采访人员，不少网红、明星直播期间，为推广自己的身价或利于接洽业务，往往通过刷单提高自身流量数据。
谈及直播带货过程中的刷粉丝量和观看量，疯讲传媒直播的技术顾问无篆告诉采访人员， “抖音、快手账号粉丝：5000元/1万个，淘宝、拼多多直播粉丝1500元/1万个，淘宝直播间观看量500元/1万个。 ”
对于如此明码标价的直播刷量，无篆还进一步分析到，之所以抖音、快手“贵这么多” ，是因为“这两家都是靠短视频走出来的，在之前投的广告多，而淘宝、拼多多等电商过去在这块是没怎么做的。 ”他将其形容为“含金量高，广告效应更好” 。
当采访人员向上述电商代运营团队负责人问及，能否提供直播的刷单服务时，对方表示， “直播只刷量，没有一个运营愿意接的。 ”他更乐意承接刷单与运营结合的工作， “运营好了还有提成。 ”
“黑灰经”负责人告诉采访人员，不少看似正规的服务平台，可以整合所有流量、广告等资源，在水面之下为品牌商家提供非法服务， “这种东西开发也很简单，网上一大堆的源码，拿过来进行二次开发就可以。 ”
说到刷单黑灰产业链在近年发生的变化， “黑灰经”负责人直言，刷单并不复杂，商家或“中间商”规避电商平台的监测手段， “各种群控刷，一台手机甚至可以创建上千个账号来刷单。 ”不过，随着网络特点的变化，他表示，刷手们的操作也在随时创新，有不少打着“评测、试用”等幌子进行刷单的非法操作， “前期免费刷，后期收费，之后跑路，再改头换面继续推广” ，在“黑灰经”负责人看来，由刷单衍生的这条黑灰产闭环生态正变得日益成熟，且还会演变， “很难根除” 。
技术对抗
面对直播间流量与粉丝存在注水情况，淘宝直播方面回应采访人员称，依托于淘宝平台的治理体系，淘宝直播从2016年诞生之初，就引入了人工智能与人工巡场结合的方式。
谈及直播结束后的商品退货率趋高一事，上述负责人表示， “淘宝直播平台的退货率处于正常水平，其它平台的情况我们不了解。 ”
抖音则将最新的小店商家违规行为管理规则发给采访人员，并表示“对刷单等恶劣行为零容忍，违规行为一经发现，绝不姑息。 ”
针对虚假的商品销量、评价以及店铺评分的泛滥，进而造成的商家恶意竞争，快手方面告诉采访人员， “这会影响大盘的交易转化率，对平台来说是百害而无益的。 ”作为第三方平台，快手也表示会履行监管职责，对“刷单”、“假评论”等涉嫌违反广告法、反不正当竞争法、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的违法行为进行严格查处。
实际上，自2014年刷单现象引发行业关注以来，各大电商平台对刷单早有进行严厉的打击防控举措。但是，叶全华认为，处在“利益场”中， “想让刷单完全消失是不太可能的。 ”
特别是应对平台在曝光率、点赞好评率以及销量等多个指标上的考核， “势必会有商家为了利益，抱着侥幸心理去冒险。 ”叶全华说。
网经社电子商务研究中心法律权益部分析师蒙慧欣也有同感。她认为， “刷单”不仅仅是一种不正当竞争的行为，背后反映着商家对销量的极度渴望。
“在电商平台上，排名决定了销量，如何通过刷单的手段抢夺其他厂商的流量，如何在竞品中胜出，是市场竞争中，对销量极度渴望的写照。 ”她进一步分析到，这一行为屡禁不止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 “比如利益驱使、隐蔽优势带来的违法成本低、电商平台处罚力度不够等。 ”分页标题
谈及平台对刷单等流量造假方式的监管，淘宝方面相关人士强调， “任何交易场景下的虚假交易，我们从未放松治理。 ”据了解，阿里巴巴在主动运用数据技术，识别、处罚刷单账户的同时，也主动配合执法机关，对刷单团伙进行线下打击。
在采访中，各平台都向采访人员展示出了应对刷单“毒瘤”所展开的技术对抗。像京东自主研发了“反作弊识别系统” ，利用自身的大数据平台，从订单、商品、用户、物流、支付、评论、浏览等多个维度进行分析， “商家一旦出现虚假交易行为，我们就能够识别出来这是作弊订单，不但不计入销量排名，还会删除虚假的评价内容。 ”
而拼多多也通过建立“反作弊系统” ，除了对交易量统计的标准加以把控，还由商家自愿展示全平台“总售数据” ，为从动机和可能性上消除刷单，采访人员获悉拼多多还推出了自有电子面单。 “与医院号贩子、社交平台僵尸粉、演唱会倒券黄牛等现象类似，电商行业里的刷单现象属于社会顽疾。 ”拼多多相关负责人直言，商家刷单本质上是将非消费者倾向的数据商品刷至前列，会影响整个大盘的交易及广告转化率， “与平台根本利益和价值观不一致，属于平台严打范畴。 ”
不过，基于多年对刷单这一行为的打击不断深入，淘宝方面发现， “线下刷单变得更为隐秘。 ”因此官方也在呼吁“执法机关严惩刷单行为，提高违法成本，对其形成合力围剿之势” 。
蒙慧欣还建议电商平台应优化排名制度，不再把好评、销量等作为排名的唯一依据，而是把诚信度、资质等作为更重要的参考指标。
“任何虚假的数据，对真正尊重游戏规则的电商从业者来说都是一种极大伤害。 ”蒙慧欣个人觉得，电商征税体系一旦启动，并与电商平台后台交易数据进行对接，将有力地打击刷单行为，更利于构建良好的电商消费环境。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艺琳、张亚静、郑平为化名）
（责任编辑：张洋 HN0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