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周刊|品读 | 三三:下一次重逢必在明亮之处——梁鸿长篇小说《四象》读后
_本文原题:品读 | 三三:下一次重逢必在明亮之处——梁鸿长篇小说《四象》读后
下一次重逢必在明亮之处
文 | 三三
本文插图
下一次重逢之时
在小说《奥斯特利茨》中 , 塞巴尔德借雅克·奥斯特利茨之梦 , 塑造了一个容忍死者重现的情境——死者在旧房间中走来走去 , 摆弄各个物件 , 用神秘莫测的方式交谈 。 奥斯特利茨由此悟叹:“时间好像并不存在 , 只有各种空间按照一种高等立体几何学原理排列 , 在这些空间之间 , 生者与死者可以随心所欲地走来走去 。 ”
而在梁鸿老师长篇新作《四象》里 , 一个同样的空间被构置——黑林子 , 紧邻梁庄河坡高地的墓园 。 韩孝先逡巡于此 , 无意中闯入死者的空间 。 这里有古老的、年轻的声音 , 男人、女人、孩子的声音——死者聒噪无比 , 似涨水时的大浪花 , 满满占据四周无边的黑夜 。 如此一个癫狂疯魔的异界之中 , 韩立阁、韩立挺、韩灵子 , 三具亡魂终于和韩孝先相逢 。 四人共居一体 , 带着各自目的 , 返回世间 。
死者还魂 , 首先意味着时间变得没有界限 , 死亡也不再是一堵立于线性时间尽头的墙 。 在短暂出现的虫洞之中 , 死者的意志获得加固 , 形成一种拒绝漠视、遗忘、虚无的强势力量 。 此外 , 还魂的设计 , 实际上隐藏着一种高明的存在等级化 , 即通过明暗安排 , 引入了一个独特的视角:以当下背景为标准去审视逝去时代 。 我们固然可以预料到 , 那股被地下阴影所笼罩的死亡力量 , 并无可能改变当下 。 然而 , 正是两者之间微妙的博弈 , 是互相抵触时迸发的种种困境 , 赋予生者——这些仍拥有参与机会的人 , 在探索精神困惑之路上弥足珍贵的启发 。
【生活周刊|品读 | 三三:下一次重逢必在明亮之处——梁鸿长篇小说《四象》读后】《四象》的题记中引用了艾米莉·狄金森的诗歌《我为美而死》 , 曾被诸多读者视为解谜关键线索——“就这样 , 像亲人在黑夜相逢/隔着坟墓 , 喋喋低语/直到苔藓封掉我们的嘴唇/覆盖掉 , 我们的名字 。 ”
黑夜重逢的意境复杂而玄妙 , 它所指喻的并非表面上的欣慰、喜悦 。 不是流光溢彩 , 人们也并未真正受耀于康庄大道式的明亮 , 但仍然有极其微弱的光 , 它源于孤独个体的共鸣、人与人发生的交流的可能 , 以及有朝一日终跃于黑暗之上的雄心 。 因此 , 即便苔藓日后会覆盖他们的名字 , 一切用以抗衡的力量大概率只不过导致个体的失衡 , 他们还是要说下去 , 低语不休 。
“世界上并没有黑暗 , 只有愚昧 。 你掉进在愚昧里了 , 比埃及人包围在弥天大雾里 , 还要眼前一片昏黑呢 。 ”这是《第十二夜》里一个愚人的台词 , 它揭示了一种使人宽慰的可能性 , 即我们所见的黑暗都可以通过某种方式澄化 , 只要真正下决心投身其中 , 去探索 , 去自省 , 去碰撞 , 去改善 。 这黑无论属于黑夜还是小说中的黑林子 , 等下一次重逢之时 , 必然会比从前更明亮一些 。
光明都是值得的
《四象》中有两个以自然现象形成的谜面 , “绿狮子”与“血月亮” , 鲜亮、惊心、值得反复思量以还原其背后的意义碎片 。
“绿狮子”指河对岸疯长的野草 , 在久困墓地的韩立阁看来 , 就像一只狰狞的雄狮 。 我们可以想象 , 一个人是如何日日凝望着一河之隔的草势 , 才能从极其抽象的草木边界中悟出狮子的形状——一个孤独的人 , 一个挣扎于遗忘的人 。 此外 , 当墓居者被死亡夺去时间后 , 只剩空间 , 他目力所及最远处即他极限 , 而那正在被新绿吞噬 。
受困于“绿狮子”的韩立阁 , 实际上是还魂后目标最清晰的人——他所求的是复仇 。 韩立阁曾担任留洋军官 , 在特殊时代惨遭砍头 , 为成为完整的亡灵 , 他用藤条把头重新缝在脖子上 。 生时过于坚硬的命运 , 使韩立阁戾气十足 , 即便死后也绕梁不绝 。 他试图重置一种过时的秩序——他不要人们崇拜(或说爱戴) , 他想要的是基于恐惧的顺从 。 由此可以推断 , 韩立阁生前也饱受恐惧的支配 。分页标题
借由“绿狮子”的意象 , 我们或可进入韩立阁的内心 , 他所恐惧的究竟是什么?第一 , 时代在循环涤荡之中变化 , 植物异样的活力暗示了未来的魔幻和失序 。 第二 , 他个体的界限正在限缩 , 外化到现实层面 , 他面临的是忽视、淡忘 , 对于变化不再具有任何话语权 。 第三 , 宋人云 , 更吾名高业茂 , 终归荒田野草 。 从更宏大的视角来看 , 绿狮子必然会跨河而来 , 乃至足迹遍布一切人类土地 。 那么 , 韩立阁此刻所坚持之事 , 是否还有意义呢?复仇 , 然后呢?
作为韩孝先身上的一种寄附 , 韩立阁的观念绝非真正的和解之道 , 视为一种破坏性的力量更合适 。 韩立阁对孝先无疑是一种蛊惑 , 尤其在孝先自己也命运不济的状况下 , 他一度听任复仇之火的驱使:他四处寻找有夺女友之恨的老板 , 令其家破人亡;他对旧友毫无信任 , 并在梦中高声叫喊 , 要举报周围的一切 。
“血月亮”的意象则与韩立挺关联 。 作为韩立阁的对照 , 韩立挺则象征着一种光明的声音 。 他活到九十余岁可谓善终 , 宽恕、赎罪是他立身于世的主题 。 不过 , 这种看似正义的处世之道 , 也饱受质询 , 韩立挺只模棱两可地回答“人得有慈悲心” 。 当教堂被拆除 , 韩立挺也只得走进黑林子 , 无从抗衡 。 “血月亮”升起 , 最后的审判似要来临 , 但这场审判的基础在于个人心中对爱与善的信仰 , 它是精神性的 。
这就导致了一种不恰当的结果 , 那个长跪高呼“主啊 , 我一生中背叛了你无数次”的人 , 恰是那个最遵循爱与善的人 。 实际上 , 普通人试图拥有爱与善是一种僭越 , 我们只能尽可能地向其靠近 , 勉强地保证为善作出的牺牲并不会招来太多厄运 , 不会因此导致自我崩溃 。 普通人能做的最好的事情 , 就是去证明 , 爱、善、光明都是值得的 , 是我们通过搏斗、付出代价后仍要去接近的品质 。 而韩立挺身上的光明过于纯粹 , 当遇到恶的冲击时 , 多数时刻显得懦弱 。 然而 , 在县长想从孝先口中试探出“朋友”的姓名时 , 韩立挺拼命阻挠 , 发出“永远不要写别人的名字”的呐喊时 , 这无力的正义企图仍令人泫然 。
爱世界如同爱少女
据梁鸿在访谈中所述 , 韩灵子的原型是她母亲坟墓边的一具无名野坟 。 年久失修 , 几乎已平 。 从前扫墓时 , 梁鸿的父亲总会提醒她 , 不要踩上去 。 这一段往事读来多么落寞 , 死去少女的身份丧失殆尽 , 凭他人的善意得以保全一点微薄的尊严 。 只是相较于往日方兴未艾的生命 , 此刻的尊严显得多么微不足道 。 衬上父亲的善意 , 更显凄凉 。
《四象》所展示的是一个极为纯真的少女亡灵 。 死亡将其固定在一个永远年轻的状态 , 从某个角度来看 , 早逝对她来说甚至成了一种保护 , 避免因痛苦命运而形成的偏见落在她身上 。 韩灵子轻盈地穿行于万物之间 , 对自然馈赠的一切都欣然接纳 。 尽管她已归亡魂 , 却呈现出一种独特的生命力 。
同体的四声部之中 , 最复杂的一个便是韩孝先 。 在《四象》的前半部分 , 韩孝先的发声并不多 , 似在累积、体悟种种不同的观念 。 细读之下 , 我们可以发现韩孝先与阴阳两界都格格不入 , 生者或以为他有精神病 , 或将其归为超现实的迷信力量 , 就连死者也常常认为他犯了癔症 。 他时刻在游离 , 并不贴近任何一种稳定的身份 。 在我看来 , 让他发疯的原因绝不是简单的失恋 , 而是他身上具有的矛盾性——高考状元、贫困家乡 , 城市、乡村 , 不择手段的进取心、书籍世界的善与道 。
而韩孝先之所以挂念娟子 , 是因为自知他的悲剧性必然导致恋爱破裂 , 娟子是他前半生坍缩后形成的一粒黑洞 。 当他在黑林子里发疯时 , 反而获得了一种自由 。 再也无需承担身份的累赘 , 他能够容纳各种声音 , 并在思辨中找到一条自己的道路 。 他开始想办法攒钱 , 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之间修设一面围墙 。 每日沿墙行走 , 安于聋哑 。分页标题
在小说的结尾处 , 韩孝先听到清亮的一声笑 , 像小姑娘的笑 , 从地下悠悠传来 。 韩孝先似乎已辨认不出 , 但读者知道那是韩灵子 , 小说即以一种初萌式的宁静收场——爱世界如同爱一位少女 , 一想到她 , 便感到一种美的欣慰 。
读出一颗仁爱之心
梁鸿最早以“梁庄”系列的非虚构闻名 。 作为一位文学与乡土中国关系的研究学者 , 梁鸿在非虚构作品里体现了对中国农民生存境况的极大关注 。
在《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中 , 梁鸿诚挚的书写将一派乡村的面貌展现在读者眼前:荒凉、倾颓 , 人们似与外界的新时代所隔离 , 某种不合时宜的东西固执地生长在农村土壤之中 。 即便是那些离开乡村前往大城市的人 , 境况也普遍困窘 。 偶于一些微妙的进退之处 , 能读出那些观察背后的一颗仁爱之心 。
非虚构读来何其冷酷 , 清晰、冷静的叙述笔调 , 或是非虚构的创作道德之一 。 但在《四象》之中 , 梁鸿无需再承担学者的严谨 , 可自由退化为一个普通的感受者 。 例如 , 当梁鸿进入韩灵子的语调时 , 我们可以看到她对家乡自然风貌的热爱与激情 。 在叙事方式上 , 梁鸿也得以使用一种极为舒展、丰溢的语言 , 精准动人 。 小说的四个主角自由发言 , 无需称谓 , 我们也能从混杂的声音中辨认出叙述主体 。
而在四个主体之外 , 一些庞杂之音也令人感慨 。 在我看来 , 这似是虚构与非虚构交错的时刻 。 尽管情节是虚构的 , 却准确地指向一些社会层面的问题 。
例如 , 作者借人物之口 , 点到了对于人们在网络上匿名狂欢的现象 。 在一个言论渠道更广泛的时代 , 如何展示自我不再是首要的问题——关键在于要诚恳地审视自我 , 自行治疗“精神贫乏”的疾病 , 对自己的言论承担责任 。 关于风水问题的探讨 , 则更有意思 , 各个阶层的人去见风水大师孝先时 , 带有完全不同的动机 , 唯一共同之处在于他们的企图都是利己 。 当孝先被人从花婶儿那里劫走后 , 事情的走向极为戏谑 , 世俗的功利心何其强烈 , 以至于连神秘力量都可以被随意地捆绑、利用 , 反讽意味呼之欲出 。
此外 , 农村外出务工者的状况 , 在书中也有所提及 。 在小说开头 , 韩孝先在地下世界中见到了死者建业 。 建业是被车轧死的 , 可想而知 , 其生前也是怀着憧憬去梁庄外寻找新世界的 。 而当孝先成为风水大师 , 面对一位急于为儿子治病的老头 , 孝先讲出了真相 。 那个年轻人老咳嗽、有时带血、吃不下饭 , 是因为他中了毒 , 他不能再在青岛打工了——这些社会学意义上的凝视与关爱 , 是各种声音得以成立的前提 。
小说中提到一句松尾芭蕉的俳句 , “树下菜汤上 , 飘落樱花瓣 。 ”菜汤、樱花各是美物 , 本该属于不同的情境 。 然而 , 人世间偏有那么多破壁的瞬间 , 要求人们在变化中不断思辨前进 , 去接受、吸纳更多的可能性 。 欲行善于世必先体察世情 , 一个人若抱有诚挚之心 , 就一定会这样做 。 而这也是《四象》成形的意义 。
《 四象》
本文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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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梁鸿
出版社: 花城出版社出版
出版时间:2020年3月
梁鸿 ,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 , 著有非虚构作品《出梁庄记》和《中国在梁庄》等 , 曾获第十一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奖等 。
本文作者:
三三 , 90后作家 , 著有短篇小说集《离魂记》 。
编辑:林荟萃
审稿:梁文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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