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著每日读|林徽因:蛛丝与梅花


_本文原题:林徽因:蛛丝与梅花

世界名著每日读|林徽因:蛛丝与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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蛛丝与梅花
真真地就是那么两根蛛丝 , 由门框边轻轻地牵到一枝梅花上 。 就是那么两根细丝 , 迎着太阳光发亮……再多了 , 那还像样么 。 一个摩登家庭如何能容蛛网在光天白日里作怪 , 管它有多美丽 , 多玄妙 , 多细致 , 够你对着它联想到一切自然造物的神工和不可思议处;这两根丝本来就该使人脸红 , 且在冬天够多特别!可是亮亮的 , 细细的 , 倒有点像银 , 也有点像玻璃制的细丝 , 委实不算讨厌 , 尤其是它们那么洒脱风雅 , 偏偏那样有意无意地斜着搭在梅花的枝梢上 。
你向着那丝看 , 冬天的太阳照满了屋内 , 窗明几净 , 每朵含苞的 , 开透的 , 半开的梅花在那里挺秀吐香 , 情绪不禁迷茫缥缈地充溢心胸 , 在那刹那的时间中振荡 。 同蛛丝一样的细弱 , 和不必需 , 思想开始抛引出去;由过去牵到将来 , 意识的 , 非意识的 , 由门框梅花牵出宇宙 , 浮云沧波踪迹不定 。 是人性 , 艺术 , 还是哲学 , 你也无暇计较 , 你不能制止你情绪的充溢 , 思想的驰骋 , 蛛丝梅花竟然是瞬息可以千里!
好比你是蜘蛛 , 你的周围也有你自织的蛛网 , 细致地牵引着天地 , 不怕多少次风雨来吹断它 , 你不会停止了这生命上基本的活动 。 此刻……“一枝斜好 , 幽香不知甚处 , ”……
拿梅花来说吧 , 一串串丹红的结蕊缀在秀劲的傲骨上 , 最可爱 , 最可赏 , 等半绽将开地错落在老技上时 , 你便会心跳!梅花最怕开;开了便没话说 。 索性残了 , 沁香拂散 , 同夜里炉火都能成了一种温存的凄清 。
记起了 , 也就是说到梅花 , 玉兰 。 初是有个朋友说起初恋时玉兰刚开完 , 天气每天的暖 , 住在湖旁 , 每夜跑到湖边林子里走路 , 又静坐幽僻石上看隔岸灯火 , 感到好像仅有如此虔诚的孤对一片泓碧寒星远市 , 才能把心里情绪抓紧了 , 放在最可靠最纯净的一撮思想里 , 始不至亵渎了或是惊着那“寤寐思服”的人儿 。 那是极年轻的男子初恋的情景 , ——对象渺茫高远 , 反而近求“自我的”郁结深浅——他问起少女的情绪 。
就在这里 , 忽记起梅花 。 一枝两枝 , 老枝细枝 , 横着 , 虬着 , 描着影子 , 喷着细香;太阳淡淡金色地铺在地板上:四壁琳琅 , 书架上的书和书签都像在发出言语;墙上小对联记不得是谁的集句;中条是东坡的诗 。 你敛住气 , 简直不敢喘息 , 巅起脚 , 细小的身形嵌在书房中间 , 看残照当窗 , 花影摇曳 , 你像失落了什么 , 有点迷惘 。 又像“怪东风着意相寻” , 有点儿没主意!浪漫 , 极端的浪漫 。 “飞花满地谁为扫?”你问 , 情绪风似地吹动 , 卷过 , 停留在惜花上面 。 再回头看看 , 花依旧嫣然不语 。 “如此娉婷 , 谁人解看花意 , ”你更沉默 , 几乎热情地感到花的寂寞 , 开始怜花 , 把同情统统诗意地交给了花心!
这不是初恋 , 是未恋 , 正自觉“解看花意”的时代 。 情绪的不同 , 不止是男子和女子有分别 , 东方和西方也甚有差异 。 情绪即使根本相同 , 情绪的象征 , 情绪所寄托 , 所栖止的事物却常常不同 。 水和星子同西方情绪的联系 , 早就成了习惯 。 一颗星子在蓝天里闪 , 一流冷涧倾泄一片幽愁的平静 , 便激起他们诗情的波涌 , 心里甜蜜地 , 热情地便唱着由那些鹅羽的笔锋散下来的“她的眼如同星子在暮天里闪” , 或是“明丽如同单独的那颗星 , 照着晚来的天” , 或“多少次了 , 在一流碧水旁边 , 忧愁倚下她低垂的脸” 。 惜花 , 解花太东方 , 亲昵自然 , 含着人性的细致是东方传统的情绪 。
此外年龄还有尺寸 , 一样是愁 , 却跃跃似喜 , 十六岁时的 , 微风零乱 , 不颓废 , 不空虚 , 巅着理想的脚充满希望 , 东方和西方却一样 。 人老了脉脉烟雨 , 愁吟或牢骚多折损诗的活泼 。 大家如香山 , 稼轩 , 东坡 , 放翁的白发华发 , 很少不梗在诗里 , 至少是令人不快 。 话说远了 , 刚说是惜花 , 东方老少都免不了这嗜好 , 这倒不论老的雪鬓曳杖 , 深闺里也就攒眉千度 。分页标题
最叫人惜的花是海棠一类的“春红” , 那样娇嫩明艳 , 开过了残红满地 , 太招惹同情和伤感 。 但在西方即使也有我们同样的花 , 也还缺乏我们的廊庑庭院 。 有了“庭院深深深几许”才有一种庭院里特有的情绪 。 如果李易安的“斜风细雨”底下不是“重门须闭”也就不“萧条”得那样深沉可爱;李后主的“终日谁来”也一样的别有寂寞滋味 。 看花更须庭院 , 常常琐在里面认识 , 不时还得有轩窗栏杆 , 给你一点凭藉 , 虽然也用不着十二栏杆倚遍 , 那么慵弱无聊 。
当然旧诗里伤愁太多:一首诗竟像一张美的证券 , 可以照着市价去兑现!所以庭花 , 乱红 , 黄昏 , 寂寞太滥 , 时常失却诚实 。 西洋诗 , 恋爱总站在前头 , 或是“忘掉” , 或是“记起” , 月是为爱 , 花也是为爱 , 只使全是真情 , 也未尝不太腻味 。 就以两边好的来讲 , 拿他们的月光同我们的月色比 , 似乎是月色滋味深长得多 。 花更不用说了;我们的花“不是预备采下缀成花球 , 或花冠献给恋人的” , 却是一树一树绰约的 , 个性的 , 自己立在情人的地位上接受恋歌的 。
所以未恋时的对象最自然的是花 , 不是因为花而起的感慨 , ——十六岁时无所谓感慨 , ——仅是刚说过的自觉解花的情绪 。 寄托在那清丽无语的上边 , 你心折它绝韵孤高 , 你为花动了感情 , 实说你同花恋爱 , 也未尝不可 , ——那惊讶狂喜也不减于初恋 。 还有那凝望 , 那沉思……
一根蛛丝!记忆也同一根蛛丝 , 搭在梅花上就由梅花枝上牵引出去 , 虽未织成密网 , 这诗意的前后 , 也就是相隔十几年的情绪的联络 。 (短文学网:http://www.duanwenxue.com/)
午后的阳光仍然斜照 , 庭院阒然 , 离离疏影 , 房里窗棂和梅花依然伴和成为图案 , 两根蛛丝在冬天还可以算为奇迹 , 你望着它看 , 真有点像银 , 也有点像玻璃 , 偏偏那么斜挂在梅花的枝梢上 。
【世界名著每日读|林徽因:蛛丝与梅花】二十五年新年漫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