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就|每种语言都有谐音和歧义,为什么唯独中文有这么多象征和禁忌?
_本文原题:每种语言都有谐音和歧义 , 为什么唯独中文有这么多象征和禁忌?
每年春节 , 全世界有超过十亿人加入庆祝的行列 , 并展开一场微妙的文字游戏 。 它很像一组求爱仪式——为了招来好运 , 人们会用喜庆字样的剪纸来装点住宅与门户 。 要理“发”的 , 年前赶紧理完 , 谁想在新年伊始削去财运 , 哪怕只是稍事修剪?年夜饭的菜肴里通常有鱼 , 因为人们希望“年年有余”;有的地方还时兴吃一种名为发菜的藻类 , 因为谐音“发财”;或有“橙” , 寓意为“成” 。
在英语中 , 巧妙的双关也被人们津津乐道 , 谐音也是广告中常用的招数 。 但汉语将双关推到了新的高度——它深植于文化深处 , 人们坚持说吉祥话、做吉利事 , 以期招来好运;同时忌讳不吉利的话语和行为 , 以免倒霉 。 由于跟“死”谐音 , 数字“4”沾染了不好的含义 。 很多中国人绝不会购买地址或门牌号含“4”的房子 。 因为分别谐音“余”和“福” , 鱼和蝙蝠常常出现在一些视觉设计中 。 中国的送礼习俗中也充斥着谐音禁忌:苹果可送 , 取“平安”之意;但梨不可送 , 因忌讳“分离” 。 你要是问一个中国人 , 为什么特定的物件、数字会跟吉利与否联系起来 , 对方常会不假思索地回答 , 因为它跟某个字或词同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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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厂甸庙会一景 。 鱼是财富的象征 , 因为它与“余”同音
为什么谐音与中国的传统及符号象征如此密不可分 , 而西方就没有这种现象呢?在所有语言中 , 歧义和谐音都是常有的事 , 以至于很少进入人们的意识层面 。 1978年 , 语言心理学家布鲁斯·布里顿(Bruce Britton)梳理了共计一百万单词的英语文本语料库 , 并作出保守估计:至少32%的英语单词是多义词 。 在最常用的100个单词中 , 多义词占到93% , 有的甚至有30个义项 。 语言学博客作者杰夫·普勒姆(Geoff Pullum)的一个提问巧妙地捕捉到了这种一词多义的现象:“支柱、职位、电池端子、军营、博文、耳钉的钉身、贸易站和邮寄信件 , 这些词跟广告牌、记账、保释及指派外交官有何共通之处?你可能要沉思片刻才能反应过来:以上事物都指向同一个英语单词:“post” 。
在英语中 , 人们对谐音比较随意 , 很少去澄清意义 , 哪怕语境允许多种不同的解释 。 维克多·费雷拉(Victor Ferreira)做过这样一项研究:设置视觉场景 , 其中同时有一根棒球球棒(英语单词为bat)和一只飞行的蝙蝠(英语单词也为bat) , 然后让受试者描述其中的物体 。 在某些条件下 , 63%的人都只说是“the bat”了事 , 而没有澄清究竟是球棒还是蝙蝠 。
“语言酷爱歧义 。 它们热烈地追求着歧义 。 ”
但在中文语境下 , 人们对同音歧义似乎更为敏感 。 语言心理学家迈克尔·叶(Michael Yip;音)和伊爱玲(Eiling Yee;音)提到这样一种印象:说中文的人更倾向于澄清潜在的歧义 , 哪怕根据上下文 , 其所指已经非常明显 。 伊爱玲举了个例子:“我的房贷该续签了 , 所以约了银行(英语单词为bank)——就那金融机构 , 不是说河岸(英语单词也为bank) 。 ”这种对同音歧义的敏感若是中文使用者的共性 , 那么 , 它必然也契合谐音在中文中的显著地位 。
语言、思维和文化的联系是一片开放的研究领域 , 其中大部分仍有待科学家的探索 。 不过 , 就眼下中国文化而言 , 谐音与“口彩”的互动令人不禁想问:不同的语言是否会强化不同的主观体验?特定文化概念——比如吉利与否——会不会在相应的语言中留下印记?
普勒姆认为 , 语言绝不会企图绕过歧义 , 相反 , “语言酷爱歧义 。 它们热烈地追求着歧义 , 就像小狗一样 , 在歧义的草地上打着滚 。 ”罗彻斯特大学语言心理学家史蒂夫·皮安塔多西(Steve Piantadosi)对此表示认同 。 他和同事们论称 , 歧义非但不是语言的漏洞 , 还是一种有用的语言特征 。 通过重复利用某些最普遍、最顺口的发音组合 , 最终形成丰富的词汇 。 没有歧义 , 我们就得创造更长的单词 , 用以区分不同的意义 , 或者发明一个庞大的语音集合;在发音和区分不同的语音方面 , 我们也得更加娴熟才行 。分页标题
如果说所有语言都青睐歧义 , 那么中文对歧义可谓是情有独钟 。 歧义率不太适合在不同语言间进行横向比较 , 因为即便在同一种语言之内 , 不同的字典对字词的义项数量也存在分歧 。 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 , 中文的谐音数量着实丰富 。
跟其他很多语言一样 , 英语语素(最基本的语义单位)通常是多音节的 , 比如hippopotamus(河马)、president(总统)、fastidious(挑剔的) 。 但在粤语和普通话中 , 语素一般都是单音节的 。 这些单音节不一定自成一词 , 因为大多数中文词语都由两个或以上的语素构成 , 每个语素就是一个字 。 尽管如此 , 听者必须找对每个音节的含义 , 才能理解整个词的意思 。 而且 , 中文用到的元音和辅音都比英语少得多 , 这就好比在一块面积有限的地皮上盖高楼 , 有限的语音组合就好比地皮 , 而那些丰富的词语含义就只有层层往上累积了 。
【造就|每种语言都有谐音和歧义,为什么唯独中文有这么多象征和禁忌?】语言如何用词语来捕捉现实 , 以及反过来 , 我们继承的母语词汇又会如何塑造我们对现实的看法 。
由于在粤语和普通话中 , 不同的意义通常由不同的字来表达 , 正字法(将口语转化为书写形式)便成为追踪同音异义数量的有效手段 。 研究人员谭力海和查尔斯·佩尔费蒂(Charles Perfetti)分析了180万字的中文文本 , 统计出的4500个字总共只映射到420个不同的音节——因此 , 每个字平均有11个与之同音的字 。 而在佩尔费蒂的英语数据集中 , 即便只看单音节的英语单词——它比多音节单词更容易出现歧义——平均下来 , 每个单词的同音词也不到一个 。
奇妙之处就在于 , 歧义泛滥并未导致中文的交流问题——实验表明 , 根据上下文排除不相关意义时 , 中文的效率丝毫不逊于英文 , 此外 , 不同的音调也有助于区分意义 。 但按照中文书写系统 , 同音异义的多半不是同一个字 , 因此 , 讲中文的人很难忽略语言中的歧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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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橙”与“成”同音 , 春节的装饰物中常常可以看见柑橘类水果的身影
同音歧义会让人纠结写法 , 这时 , 它就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 虽然你不太会被“post”一词的义项所困扰 , 但总有那么些时候 , 你会消耗一定的脑力 , 去辨别究竟是“their”(他们的)、“they’re”(他们是)还是“there”(那里) , 以确保拼写与你想表达的意义相符 。 想想每碰到一组谐音词 , 你都要停下来思索一番 , 你就知道 , 做一个中文文盲是怎样的感受 。 无怪乎在儿童学习中文时 , 同音异义字掌握不好 , 成为了判断阅读障碍等问题的有效预测指标 。
这些歧义直接影响到了人们对中文的体验 , 因为歧义字词可以激活不止一种意思——有实验为证 。 这类实验用到了“语义启动”(semantic priming)的手段 , 即给出其他单词作为语境 , 让受试者判断所示内容是否为真正的单词 。 通常 , 如果事先看到意义相关的单词 , 人们会更快地识别出后续单词——因此 , 在看到“医生”之后 , 再识别“护士”一词 , 相比于看到“桌子”之后 , 再识别“护士”一词 , 前者要来得快 。 当人们听到“bug”这样的多义词时 , 虽然语境只涉及该词的一个义项 , 但人们在识别与“bug”其他义项相关的单词时 , 也会明显变快 。 举个例子 , 在听到“bug”(分别有虫子和漏洞之意)一词之后 , 人们不论是识别“蚂蚁”还是“间谍” , 都比识别毫不相关的“缝纫”(sew)一词来得快 。
一个词的多个义项只会在思维中短暂留存——通常人们还没有意识到 , 那些跟语境无关的义项就已经被压抑 。 这使交流得以顺畅进行 , 即便是在歧义丛生的中文里 。 但研究人员发现 , 有的单词特别能导致注意力停留 。 其中一种最抢风头的词 , 就是激发强烈情绪反应的词 , 尤其是含义负面或犯忌讳的词 。分页标题
而那种影响了个人语言行为的文化联想 , 最终会不会融入整个语言系统?
这些抢风头的词一旦跟其他意义的词发生谐音时 , 就很难被压抑下去 。 我从小在一个英法双语区长大 , 记得有一次在课堂上 , 我要用法语做一个有关海豹的演讲 , 而法语的“海豹”(Phoque)与英语中一句粗口(fuck)谐音 , 结果 , 我一阵阵脸红 , 还引来一些同学的讥笑 。 虽然按照语境 , 它的意义非常明确 , 但用起来却让人难堪至极 。 而避免使用某些特定谐音 , 这一做法也许具有普遍性 。 我发现 , “bit”或“fit”这样的音节囊括了许多互不相关的意义 , 但“shit”就没有不涉及粗口的含义 。 当然 , 也有单词同时包含普通义项和情绪强烈的义项 , 但在表达普通含义时 , 它们往往被替换成近义词 , 比如 , 说公鸡用“rooster”而不用“cock” , 说驴子用“donkey”而不用“ass” 。
在中文里 , 歧义的泛滥造成了很多尴尬的谐音 。 语音空间格外拥挤 , 一个普普通通的词语一不小心 , 就会跟充斥情绪的词语谐音 。 发生这种情况的机率比英语中大多了 。 正是中文语音空间的紧凑性 , 激发了中国文化对谐音的执着 。
反过来 , 文化又影响着哪些意义更能吸引人们的注意力 。 中国传统文化认为 , 说出口的词语可以给生活招致好运或厄运 , 这一点在新年庆祝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 新年期间 , 所有关于死亡、疾病或离异的谈论都变成了禁忌 , 人们把健康、财富和成功的祝愿送给彼此 。 一旦说到与运气有关的话 , 人们总会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 若是遇到不吉利的字眼 , 更是格外警惕 , 这些都是中文使用者 难以忽略的 。 虽然到目前为止 , 尚无实验直接印证这一点 , 但它能很好地解释这个现象:为何在中文使用中 , 人们会完全基于谐音字词所携带的情绪 , 对无辜的普通字词产生厌恶或喜好 。 也许 , 正如我的中国同事蔡维(音)所说 , 在春节期间 , 当每个人都想着讨口彩的时候 , 我们会尽力压制与死亡或不幸相关的含义 。
歧义在词语的意义和使用之间 , 建起了一座独特的桥梁 。 当很多意义都映射到同一个词时 , 每一个义项被唤起的机率都会增加 , 从而改变我们对这个词本身及其意义的感受 。 如果因为多义词的存在 , 导致个体在文化联想的指引下 , 由于某个词听着不文雅 , 而绕过它不用——比如英语中 , 人们一说到公鸡 , 会用“rooster”替代“cock”——这些选择也许会在词库中留下更广泛的烙印 。 而那种影响了个人语言行为的文化联想 , 最终会不会融入整个语言系统?
有没有统计学证据表明 , 负面情绪词语的歧义会被驱逐?或者 , 正面情绪词语的歧义会越来越多?我就此请教了研究人员泰德·吉布森(Ted Gibson)和史蒂夫·皮安塔多西 。 (他们的研究表明 , 语言收录歧义是有用处的 。 )答案是:没有 , 至少现在还没有 。 但两人一致认为 , 我的这种假设不无可能 , 而且值得研究 。 要检验这一看法 , 语言心理学家需要验证这样一种假设:催生不安情绪的单词(像“shit”或“rape”)的谐音单词数量比预期要少 , 而这个预期是基于音节数 , 或音节构成的普遍性而得出的 。 也许 , 激发强烈正面情绪(如“rich”或“free”)的词语的义项 , 会比人们预期中更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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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这一结果得到印证 , 它将围绕文化价值对语言的塑造 , 提供一条新的思路 。 在中文里 , “讨口彩”的传统在全语言范围内都有所体现 , 某些语音因为听着不吉利 , 会被人们刻意回避 , 而有的语音则因为听着吉利而备受青睐 。 中文以其充沛的歧义现象 , 为测试这一假设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
对于语言和文化的相互作用——文化如何将其价值观与世界观烙印在语言中 , 反过来 , 语言又如何塑造使用者的思维——我们的好奇心是无止境的 。 但在探讨语言和文化的关联时 , 很大一部分对话都局限于那么几个问题 。 比如:日语中有专门的词语描述好人处境不佳(英语中没有对应的单词) , 从中可以看出日本文化的什么特性?对那些蓝、绿两色共用一个词的语言 , 使用者能否轻易区分这两种颜色?这些问题的着重点是 , 语言如何用词语来捕捉现实 , 以及反过来 , 我们继承的母语词汇又会如何塑造我们对现实的看法 。分页标题
但中文与中国文化之间 , 似乎呈现出更加错综复杂的联系 。 也许 , 若一种语言将大量意义塞入狭小的语音空间 , 使用者对歧义的感受就会强化 , 双关和文字游戏的文化意义也会更重;也许 , 文化上的联系会使某些特定的歧义具有情感色彩 , 重铸说话者的语言使用模式 , 并最终重塑整个语言体系的词汇格局 。
“口彩”与谐音是否打开了一扇小小的门 , 引导我们走向这片未知的思维领域?如果是的话 , 对身为语言心理学家的我来说 , 这真是一场好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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