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倩婷|“厌女症”的后果，比想象中隐蔽而可怕 |厌女|雅君|女性|

_本文原题：“厌女症”的后果，比想象中隐蔽而可怕
本文首发于Vista看天下杂志489期，原文标题《一份厌女症的自我“诊断”指南》，本刊采访人员陈光／文
厌女是一个全球现象，而且，由此引发的凶残案件也并不罕见。日常生活中，很多厌女凶手隐藏得近乎完美。

本文插图
2017年1月21日，美国华盛顿，一名女子（中）在去参加游行活动的路上。（新华社图）
“我会杀掉每一个被宠坏的金发美女……你们最终会知道，我其实是优越的。 ”
录完这段“杀人宣言”视频不久， 2014年5月23日晚，美国大学生埃利奥特·罗杰在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附近开枪杀死六人，之后自杀身亡。作案的核心目标是被罗杰称为“全校最辣的姐妹会宿舍” 。生前，他还是一个极端保守论坛用户，钻研过如何通过搭讪等技巧，和异性发生性关系。
虽然已无法得知罗杰对女性的详细态度，但从作案前的视频中可以了解，他应该是一名极端的“厌女者” 。
“我22岁了，还是处男，甚至都没吻过女孩。大学期间，所有人都寻欢作乐，我却在孤独中腐烂。 ”他在视频中说， “这不公平。女孩子从来都不觉得我有吸引力，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将为此惩罚你们……”
厌女是一个全球现象，而且，由此引发的凶残案件也并不罕见。在震惊美国的“绿河杀人案”中，凶手里奇韦自称， 1982年至2001年间，曾杀害至少70位女性（警方掌握证据确凿的命案48起），手段残忍。大部分死者曾是性工作者。 “我痛恨她们， ”里奇韦说， “我希望尽可能多地杀死我认为是妓女的女性。 ”
在类似案件中，人们更多注意到凶手的凶残、犯案过程，很少注意到这些人的厌女心理。
日常生活中，很多厌女凶手隐藏得近乎完美。在邻居和熟人眼里，里奇韦就是个老实人，合群，好脾气，喜欢养花。他的第三任妻子茱蒂丝称丈夫是她见过“最温文尔雅，最和善的男人” 。枪击案发生几周前，罗杰的家人看到他发布有关想杀人的视频后报警。经验丰富的警察三次接触罗杰，却认为他“非常有礼貌，善良美好” 。
“厌女是一种纠结很深但又难以察觉的情感，很难从人的表面行为、言谈看出来。 ”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柯倩婷说，有时候，一个厌女的人，反而表现出对女性的热情，甚至会赞美女性。
01
对女性的完美想象
【柯倩婷|“厌女症”的后果，比想象中隐蔽而可怕】柯倩婷曾在加拿大生活过一段时间，期间，她在一个组织做社工，介入了一个案例。
一位有过多次婚姻的加拿大男子，有一任妻子是中国人。起初，他对女子百般赞美，但结婚后，他很快要求妻子生子，限制其自由，并频繁进行言语攻击。
那位中国妻子非常无助。她对柯倩婷说，丈夫完全不把她当人，只是把她当成生育工具，然后再去控制她。甚至，在性生活中，男子会咬她，咬到脖子、肩膀到处是伤痕，并称这是因为爱。
厌女者经常以“爱”女性，为了女性好的名义来解释自己的行为。埃利奥特·罗杰制造了加州枪击案后，在一些美国男权倡议者看来，罗杰并不恨女人，恰恰是因为他太爱女人，太渴求女人，却得不到，才起了杀念。
在柯倩婷看来，这种观点并没有把女性当成一个完整的、平等的人。 “他们只是想占有她、征服她。 ”柯倩婷说，当无法征服时，很可能会施以暴力，比如性侵。也有一些针对女性的暴力，源自对女性的完美想象， “他们赞美的是自己想象中的完美女人，当他转身发现身边一个完美女性也没有时，厌女症就爆发了。 ” 分页标题

本文插图
2008年6月8日，日本东京秋叶原，具有厌女倾向的加藤智大制造无差别杀人事件后的现场。（新华社图）
“连巴尔扎克都认为到了（30岁）这个年纪，女人就不再是女人了。 ”法国精神分析学家、“妇女解放运动”发起人安托瓦内特·福克曾经在一场演讲上说，当时，她也恰好30岁了。在她看来，现实中一些人之所以厌女，就是源自对女性“脱离现实的理想化” 。
02
“厌女，是有利益驱动的”
红灯亮了，那辆货车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5名行人被撞。货车终于刹住。司机从车上下来，他穿着白色西装，手里拿着刀子，冲向人群，又砍又刺。柏油路上到处都是血，人群陷入恐慌。
2008年6月8日早晨，日本年轻人加藤智大在网上发出预告，表示自己将去东京秋叶原杀人，他还简单介绍了他计划杀人的方法：货车冲撞和持刀杀人。
秋叶原是日本最知名的电器街，销售额一度占到全日本的十分之一。这天是周日，秋叶原实行“步行者天国日” ，只准行人通行。
加藤智大开着两吨重的小货车抵达秋叶原附近。他并没有当即展开杀戮，而是到咖啡馆坐了一会儿。 12时10分，他在网上留言称， “到时间了” ，随即出门，上车，冲进人群。
这场无差别杀人案震动了日本。时至今日，仍常被提及。时年25岁的加藤智大，出身日本精英家庭，家教很严，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当地优等生。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他走上这条路？

本文插图
2018年1月20日，美国旧金山，民众参与“女性大游行”一周年活动，呼吁参政、投票、尊重女性权利、反特朗普政府、反性骚扰等。（cnsphoto 图）
2014年2月，加藤的弟弟不堪忍受“杀人犯弟弟”的重压自杀，临死前，他把自己和哥哥加藤智大的日记发给媒体，人们才得以窥探其心理。
“没有女朋友，这就是所有失败的元凶。 ”犯案前，加藤智大曾如此反思自己的生活。他也曾在网上发过一段类似的话， “要是外貌好，我就会有女朋友；有了女朋友，性格也不会这么怪癖。我就可以普普通通地干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有车有房，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 ”
“觉得这个世界出了问题，就会找女人代罪。有不满，就找女人去发泄，这也是一类厌女症。 ”柯倩婷说，加拿大也有类似的案例。 1989年，一加拿大男子觉得自己找不到工作，是女性读书、工作造成的，冲进大学，屠杀14名女学生。
这类似于中国古语中说的“红颜祸水” ，而且这种观念，在当下很多人的思维中，仍然存在。 2018年，新东方董事长俞敏洪就曾表达过类似的意见：“中国女人挑选男人的标准是要男人会赚钱，至于良心好不好不管，所以中国女性的堕落导致了国家的堕落。 ”
而且，以性别为判断尺度的，不只是男性。柯倩婷列出了一些观点，可以用来检视自己是否存在厌女心理。比如，男友、老公出轨，你会想马上想撕掉那个“狐狸精” 。还有妻子打小三，母亲和女儿之间彼此厌恶、嫉妒、蔑视、怨恨等现象，都可视为厌女心理。
“厌女症的文化是离间女人的，使女人之间难以形成联盟。 ”柯倩婷对本刊采访人员说， “一些女性通过讨厌别的女人，来肯定自己不是令人讨厌的女人，觉得自己更高贵。其实她没逃脱厌女逻辑。 ”
与同性间的互踩相比，很多文化中，女性从小被教育依赖男人。柯倩婷举例道，童话里的白雪公主、睡美人都等着王子来拯救，小红帽要借助猎人对付大灰狼。后宫剧，霸道总裁剧大肆流行，也满足女性对强大男人保护的幻想。分页标题
妇女权利工作者、时事评论作者吕频以中国人的第一代偶像高仓健为例分析：“高仓健的银幕人设其实很可怕，如果你跟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你会被他的冷漠、不愿与人沟通，逼得发狂。但是你（作为观众）会觉得这样的人太酷了。 ”
作为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女性的集体偶像，高仓健阳刚、冷峻的形象深入人心。吕频指出，在这种偶像崇拜关系下，部分女性观众可能会有一种期待——霸道的他会看到我，所以我是特别的。 “她需要男性的权威人物，对我这个卑微的女性做出关注。这是人们自我肯定比较低的现象。 ”吕频说。
在日常活动层面，工作、活动、游戏分组，你会不会抵触跟女性同在一组？柯倩婷在女性课程中提到，如果有，很可能是你下意识认为男人更优秀，更可依赖，更可信任。你是否常觉得，女人方向感不好？女人逻辑混乱，情绪化，做不好管理？你是不是觉得女人身体“邪门” ，认为开工开业等大事，最好不要请来月经的、生孩子未满月的女人？这些，都是厌女的表现。
厌女观念如此普遍，以至于现实中几乎随处可见。吕频举例，公司里，男人有领导力的行为，常被认为是很正面的。在女人身上，可能会被人认为她是一个控制狂，甚至认为这个领导处于更年期。
“厌女（通常表现为）贬低别人的价值观。 ”吕频说，贬低的目的则是要把一些人从眼前，尤其是跟自己的竞争中排挤出去。 “从这个角度来看，厌女是一个工具。有人从厌女言行中获益。厌女不仅是一种坏习惯，它是有利益驱动的。 ”
在职场中，一些人常会给女性预设一个位置：顺从的、卑下的，这几乎成为厌女者默认的女性“出厂模式” 。如果一个女性，竟然挑战男性的地位， “竟然不服从于你应处的卑下位置，那你就是可恶的，你的一切都可以成为被攻击的” 。柯倩婷说，即便挑战成功的职场女性，也要面对更尴尬的身份认同。她们会获得很多称呼：母老虎、女强人、女汉子、女超人、职场女魔头等。甚至很多女性，也会以此自嘲。
03
“膈应”的小石子无处不在
2017年，雅君在看了日本社会学学者上野千鹤子写的《厌女》后，才意识到，自己从童年到青春期，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位厌女症患者。
她的生活里，好像有一本女生行为指南，上面写满了“女生就该如何如何” 。她后来在公号“雅君的好用分享”写了一篇文章，《我曾经很讨厌自己是个女人》，回忆这段经历。小时候，雅君爱跑爱跳，胆子大，是爬树翻墙一把好手；她有时粗心冒失，丢三落四，也不爱收拾，衣服穿一天就脏了。于是，这些行为给她带来了一句评语：“你一点都没有姑娘家的样子。 ”
这可能是很多中国女孩都曾遭受过的灵魂责难。雅君常会困惑，为什么大人常说，小男孩淘气正常，受点伤也没事，还能练皮实点，女孩子就不能淘气不听话呢？
进入青春期，雅君把自己扮成假小子，剪短发，穿男装小码，颜色不是黑灰就是蓝绿。班里身体发育较早的女生往往成为男生私下讨论的话题。为了脱离这种命运，雅君会让男生以“兄弟”相称，即便上大学后，有次和高中时的男性朋友见面，对方还习惯性地喊她“哥哥” 。
有次语文老师夸她的文字细腻、温柔， “内心很女生” ，雅君的第一反应是惊吓，立刻反驳， “我哪里女生了？” “我连文字泄露自己有女性化的一面都感到恐慌。 ”雅君回忆道， “我不想做一个被打压的女性，不想被歧视。把自己往男生那边靠拢。这完全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方式。 ”这段经历也是很多女性成长中常遇到的。
“有的老师会觉得女生学不好数理化。我听建筑师朋友说，有些重大建筑上梁的时候，不会让女性在场（怕不吉利）。 ”雅君对本刊采访人员说。分页标题
一些女性也会做出反抗，如雅君一样，但反抗的方式各有不同。后来，雅君成了一名女权主义者，持续关注女性议题。但也有一些人，像曾经的她那样，依然厌恶自己女性的身份。
“反抗的另一种结果，就是女性认同了社会对她们性别的压抑，讨厌自己的性别身份，要中性化，要男人化。她心理上不认同自己是个女人，因为觉得女人是个很肮脏的角色。 ” 北京市青少年法律与心理咨询服务中心主任宗春山对本刊采访人员说。在对青少年的心理辅导中，他发现太多类似案例。
《我曾经很讨厌自己是个女人》一文几乎成了一个树洞，人们纷纷留言讲述自己的故事。
一位985高校法学院的学生留言道：“（法学院）院长今天上课居然说， ‘女孩子好好学习是天经地义的，要不然以后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孩子，就没时间读书了’ 。 ”
一位叫“夏旅”的女孩，趁着暑假，拿到驾照，结果却频繁听到人们对女司机的种种指责， “弄得我现在都不敢开车上路” 。
另一个女孩，因父亲重男轻女，在家族中受尽歧视。终于结婚成家，却又因生的是女儿，受到丈夫和婆婆的责难。
也有读者留言反思，看了这篇文章才意识到， “原来我也是一个厌女症患者，我怎么那么糟糕啊。 ”
这些对女性的厌恶行为，不像美国加州枪击案、日本秋叶原无差别杀人案那般激烈， “更像是小石子，不会致残，但是会让人膈应” ，雅君说，和很多女性一样，她也遇到过性骚扰，这种“膈应”的小石子几乎无处不在。
“生活在厌女社会，每个人都难免有厌女的思想” ，柯倩婷说，而改变的第一步，则在于“我们多大程度上愿意承认、面对自身的厌女思想” 。
新刊预告 · 封面故事
厌女与恐男：性别战争为何越来越激烈本刊采访人员劳骏晶王霜霜陈光 / 文
现实中，她其实是个很随和的女孩，还向本刊采访人员推荐菜单。但是一到网上，接触到女性婚姻等议题，她就切换到亢奋模式，变得“很凶” 。她微博表述常用偏激、愤怒词句，爱用极端表述，比如“结婚的女人不完整”“她们（结婚女性）为男拳添砖加瓦，她们把女性逼上绝路”“不能让婚姻玷污爱情”等。
反抗“厌女者”的女孩们本刊采访人员杨建伟 / 文
她记得很多小时候的事。上学时，陈雅清讨厌粉红色、讨厌穿裙子，她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男孩子……她逐渐理解，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厌恶自己的女性身份，希望能变成“能干的、坚强的”男性。
性别生意本刊采访人员王一博徐牧心 / 文
性别生意的代表性人物、情感博主Ayawawa ，十几年来一直话题不断。她的理论核心之一是，如何让男性喜欢自己，如何通过两性关系获利。这曾被《奇葩说》辩手马薇薇嘲讽为：菜市场大妈的情感经济学，用最少的钱买最多的黄瓜。
改变，从正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