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天津教案:谣言揭开文明冲突的序幕

相对温和 , 或曰善于“掩饰”的洋教士们 , 为什么反而引起了中国人最大的恐惧和仇恨?答案归结于洋教士的“文化自负” 。 洋教士认定中国文化不如基督教文化 , 决心从改造中国的文化入手来彻底改造中国 。 换言之 , 这是由洋教士“文化自负”所导致的“文明的冲突” 。
西方文化在中国的传播 , 以洋教士东来为开端 。
早在16世纪 , 一些随着葡萄牙商船来华的洋教士就开始在澳门传教 。 为减少阻力 , 吸引中国人 , 早期教士采取与中国文化折衷的态度 , 却不为教廷所容 。 相互不能妥协的结果是 , 清王朝从康熙后期即实行禁教政策 。
两次鸦片战争 , 洋枪洋炮的威力 , 不但使洋教士得到了向中国各省传教的权利 , 且享有治外法权 。 然而仅有纸上条约 , 是无法消除不同文明之间对立的 。 所谓“教案” , 乃成为中国近代史上一大关目 。

『中国』天津教案:谣言揭开文明冲突的序幕
文章图片
清末 , 被义和团烧毁的望海楼教堂 , 是震惊中外的“天津教案”的见证 。
当谣言成为相互认知的媒介
针对中国民间的反教情绪 , 美国著名史学家费正清等主编的《剑桥中国晚清史》流露了深深的困惑:
外国人中间唯有基督教传教士到中国来不是为了获得利益 , 而是要给予利益;不是为了追求自己的利益 , 而至少在表面上是为中国人的利益效劳 。 那么 , 在19世纪所有那些来中国冒险的人们当中 , 为什么传教士反而引起了最大的恐惧和仇恨呢?如果对这个问题有任何一个答案的话 , 那就是传教士常常要、不可避免地坚信这一主张:只有从根本上改组中国文化 , 才能符合中国人民的利益……他们的共同目标是使中国皈依基督教 , 而且他们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 。
洋教士“不是为了追求自己的利益 , 而至少在表面上是为中国人的利益效劳” , 这不是一句让我们舒服的话 , 幸好这句话还没有说满 , “至少在表面上”云云 , 使习惯“文化侵略”定势的我们尚不至于大动肝火 。 实际上 , 即便是在持“文化侵略”论的人那里 , 与持洋枪洋炮叩击中国国门者相比 , 手拿福音书的洋教士的面貌也温和多了 , 只不过他们认为 , 这种温和是一种“掩饰”和“伪善” 。
相对温和 , 或曰善于“掩饰”的洋教士们 , 为什么反而引起了中国人最大的恐惧和仇恨?费正清们提供的答案 , 归结于洋教士的“文化自负” 。 他们认为 , 根本原因在于 , 洋教士认定中国文化不如基督教文化 , 决心从改造中国的文化入手来彻底改造中国 。 换言之 , 这是由洋教士“文化自负”所导致的“文明的冲突” 。
不同的文明之间未必只有冲突 , 大可求同存异 。 这是当代人的共识 , 取得这点共识远非容易 。 特别是在不同的文明相遇之初 , 如果沟通和交流不畅 , 甚至根本缺乏沟通和交流的有效渠道 , 那作为某一个民族精神共同体的文明 , 在异族眼里 , 会呈现出一种怎样的图景呢?《剑桥中国晚清史》中提到了19世纪在中国流行过的一本小册子《辟邪纪实》 , 是专门抨击洋人洋教的 , 内容骇人听闻 , 如说外国“所有出生三个月的婴儿 , 不论男女 , 肛门都塞以空心小管 , 而于晚上取出 , 他们称这为‘固定生命力要素之术’ , 这使肛门扩大 , 长大时便于鸡奸……”
现在很难找到《辟邪纪实》来证明以上说法 , 不过 , 类似的言辞曾在中国流行应是事实 。 大陆出版的《筹办夷务始末》收录了一份1862年在江西出现的《扑灭异端邪教公启》 , 实际上就是当年知识分子张贴的一张匿名大字报 。 其中洋教士的罪责被归纳为:“采生折割” , “奸淫妇女” , “锢蔽幼童” , “行踪诡秘” , 大字报号召民众“齐心拆毁天主教堂 , 泄我公愤” 。 当时为息事宁人 , 清朝官方还派人到江西查访 , 了解民情 。 官员问:“我等从上海来 , 彼处天主堂甚多 , 都说是劝人为善 。 譬如育婴一节 , 岂不是好事?”回答者说:“我本地育婴 , 都是把人家才养出孩子抱来乳哺 。 他堂内都买的是十几岁男女 , 你们想是育婴耶?还是借此采生折割耶?”分页标题
相似的事物 , 在不同的文明环境中 , 往往呈现迥然不同的外观 。 这里提到的育婴堂 , 同为中外皆有的慈善机构 , 但一旦到了异质文明的土壤中 , 双方不接触不了解 , 谣言就会转而成为相互认知的唯一媒介 , 这样 , 在异族的奇特想象中 , 文明也将成为格外狰狞和恐怖的东西 。
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天津教案” , 就是因育婴堂的风波而起的 。
“八国联军”险些提前入京
“天津教案”的严峻性 , 清末人已有所认识 , 一本晚清笔记的作者就曾感叹 , 如果此案当时处理不当 , 庚子年中的“八国联军”侵华就会提前上演 。
此案的过程大致如是:1870年四五月间 , 天津境内屡屡发生用迷药诱拐儿童的案件 , 不久民团组织拿获了一个叫武兰珍的嫌疑犯 , 武兰珍供称 , 迷药来自法国教堂的杂役王三 。 当时清朝负责北方沿海开放口岸通商、外交事务的是三口通商大臣崇厚 , 其衙门设在天津 。 崇厚约法国领事丰大业来衙门 , 要求教堂交出嫌疑犯对质 。 这时候 , 天津街上已聚集了不少愤怒的群众 , 各种说法不胫而走 , 人情汹汹 。 丰大业为人之骄横傲慢 , 英国在华的一些外交人员都啧有烦言 , 其在中国人面前气焰更盛 , 一言不合 , 于崇厚衙门里居然拔出枪来 , 三口通商大臣慌忙躲避 。 丰大业忿忿然离开衙门 , 恰好遇上天津知县刘杰 , 二人为迷拐案争吵了起来 , 丰大业开枪击之 , 打死了护卫知县的家丁 。 此举激怒了本就愤愤不平的围观民众 , 大家一拥而上 , 将丰大业及随从群殴至死 , 余恨未消 , 又焚毁了法国教堂 , 教堂中十名修女、两名牧师在冲突中死亡 。 事态进一步扩大 , 四座英、美教堂成为池鱼之殃 , 被天津民众捣毁 , 3个俄国商人也丢掉了性命 。
教案发生后 , 外国炮舰迅速开至天津示威 , 同时七个国家的公使联名向清政府的总理衙门提出强烈抗议 , 要求赔偿损失和惩凶 。
与洋教有关而酝巨案 , 早有前兆 。 天津教案发生前 , 民众与洋教的冲突在神州大地早已此起彼伏 。 1861年 , 山西传教士不许入教的中国百姓出资参加传统的摊派演戏酬神活动 , 引起了绅民不满 。 山西巡抚向总理衙门报告:“该教士欲令奉教者概不摊派 , 且斥不奉教者为异端 , 是显分奉教与不奉教者为两类 。 其奉教者必因此倚恃教众 , 欺侮良民 。 而不奉教者亦必因此轻视教民 , 不肯相下”;1862年 , 湖南、江西、贵州等地相继发生群众焚毁教堂、育婴堂事件……
与上述事件相比 , “天津教案”不仅牵涉国家多 , 死伤人众 , 而且有失控的危险 , 外国人的反应也更为激烈 。 但这种比较只是规模和冲突烈度的差距 , 而就其性质而言 , 均属于不同文明在文化惰性的驱使下 , 相遇却不愿沟通所结下的果实 。 洋教士视中国人演戏酬神为“异端” , 和中国人用怀疑的目光审视育婴堂 , 并无本质区别 。 只不过 , 谣言的飞速传播 , 加上社会异动力量如会党分子的推波助澜 , 使中国人对异质文明的隔膜和误解更深而已 。
“天津教案”之处理于清政府真如利剑头悬 。 一方面 , 经过两次鸦片战争 , 清王朝已充分领教了坚船利炮的利害 , 现在多国的外交和军事压力不容他们有丝毫闪失 。 另一方面 , 民间对教堂乃至洋人的愤怒情绪 , 既不失正义 , 又未必不是统治者眼里可以倚重的力量 。 清廷很清楚 , 如果对内蛮横打压 , 对外一味曲从 , 那等于损伤“民气” , 失掉“民意” , 自身统治的合法性将不复存在 。 教案起 , 总理衙门向高级官员征求意见 , 时任陕甘总督的左宗棠的一番话颇具代表性 , 他认为“津民之哄然群起 , 事出有因 , 义愤所形 , 非乱民可比 。 正宜养其锋锐 , 修我戈矛” 。
清政府善后的进退两难在崇厚身上已有显露 。 据著名洋务派官僚黎庶昌所记 , 这位满洲贵族“驻天津近十年 , 调停于民教之间 , 人颇讥之 。 事变之后 , 崇公出示解散 , 有严禁聚众滋事之语 , 由是怨声载道” 。 清政府只好让崇厚出国避开风头 , 另择人办理教案 。分页标题
清政府另选的人就是黎庶昌的老师 , 时任直隶总督的曾国藩 。 平定太平军的曾国藩声望正隆 , 但此时已经抱病 , 这从农历五月二十五日 , 清廷“ (曾国藩)精神如可支持 , 着前赴天津”的上谕中显露无遗 , 同时也说明 , 在清廷最高统治者心目中 , 实在也找不出比曾更适当的人选 。 曾国藩的态度呢?他儿子 , 即著名外交家曾纪泽后来回忆 , “臣的父亲先臣曾国藩 , 在保定动身 , 正是卧病之时 , 即写了遗嘱 , 分付家里人 , 安排将性命不要了 。 ”平情而论 , 大概也不算太夸张 。
曾国藩到底老谋深算 , 二十五日领命 , 二十九日他即回奏:武兰珍所供之王三 , 业经庾获 , 必须讯取确供;武兰珍是否果为王三所使?王三是否果为教堂所养?挖眼剖心之说 , 是否凭空谣传?抑系确有证据?此两者为案中最要之关键 。 从此两层悉心研鞫 , 力求平允 , 乃可服中外之心 。
曾国藩看得很清楚 , 要对外国人和本国民众都有所交待 , 首要的问题 , 就是查清真相 。 而真相的要害 , 则在于拨开笼罩在育婴堂上的疑云 。
真相并不扑朔迷离
很多人声称寻求真相是其最高目标 , 仿佛真相高不可攀 , 实则在多数时候 , 真相并不多么扑朔迷离 , 关键在于你对真相是不是叶公好龙 。
曾国藩到津后 , 立即对拿获的王三等人进行审讯 。 但据黎庶昌说 , 这几人“皆市井无赖 , 供词反复狡展 , 不能定案” 。 曾国藩又不畏劳苦 , 亲赴实地查访 , 其过程 , 他自己的奏折中说得十分翔实:
臣等伏查此案起衅之由 , 因奸民迷拐人口 , 牵涉教堂 , 并有挖眼剖心 , 作为药材等语 , 遂致积疑生忿 , 激成大变……惟此等谣传 , 不特天津有之 , 即昔年之湖南、江西 , 近年之扬州、天门 , 及本省之大名、广平 , 皆有檄文揭贴 , 或称教堂拐骗丁口 , 或称教堂挖眼剖心 , 或称教堂诱污妇女 。 厥后各处案虽议结 , 总未将檄文揭贴之虚实剖辨明白 。 此次应查挖眼剖心 , 竟无确据 , 外间纷纷言有眼盈坛 , 亦无其事 。 盖杀孩坏尸 , 采生配药 , 野番凶恶之族尚不肯为 , 英、法各国岂肯为此残忍之行……以理决之 , 必无其事 。 天主教本系劝人为善……即以仁慈堂之设 , 其初意亦与育婴堂、养济院略同 , 以收恤穷民为主 , 每年所费银两甚巨 。 彼以仁慈为名 , 而反受残酷之谤 , 宜洋人之忿忿不平也 。 至津民所以积疑生谤者 , 则亦有故 。 盖见外国之堂 , 经年扃闭 , 过于秘密 , 莫能窥测底里 。 教堂、仁慈堂皆有地窖 , 系从他处募工修造者 , 臣等亲履被烧堂址 , 细加查勘 , 其为地窖 , 不过隔去潮湿 , 庋置煤炭 , 非有他用 。 而津民未尽目睹 , 但闻地窖深遂 , 各幼孩幽闭其中……加以本年四五月间 , 有拐匪用药迷人之事 , 适于其时 , 堂中死人过多 , 由是浮言大起 。 ”
这一奏折的要点有四:一、经曾氏实地调查 , 民间甚嚣尘上的洋教士“杀孩坏尸”、“采生配药” , 教堂内“有眼盈坛” 云云 , 并无其事;二、洋教士之育婴系慈善事业 , “以收恤穷民为主 , 每年所费银两甚巨”;三、民众对洋教士的误解也不为无因 , 教堂“经年扃闭 , 过于秘密 , 莫能窥测底里” , 说到底 , 都是不沟通所致;四、“天津教案”的发生必然中有偶然 , 适值其时“有拐匪用药迷人之事” , 而恰恰育婴堂中又“死人过多” (修女们特别愿意为生病和垂死儿童洗礼 , 这是育婴堂死亡率较高的重要原因), 凑在一起酿成了巨变 。
案情既已查清 , 就是善后了 。 清政府在派大臣赴法国道歉的同时 , 最后以杀为首人员15人 , 军遣21人 , 将天津知府、知县以失职罪发往黑龙江 , 并赔偿外国人各种损失银46万两结案 。分页标题
真相大白惹非议
案子结了 , 办案的曾国藩却意外成为了众矢之的 。
首先是天津民众 。 黎庶昌分析了天津人的心态 , “怨崇厚公之护教 , 咸望公至 , 必力反崇公之所为” , 可是曾国藩没有 。 看来 , 他辛苦得来的真相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看到的 。
其次是同僚和知识分子 , 都异口同声地抨击曾国藩对外太软 , 对本国官员和百姓又太苛 。 “当时士大夫既不肯以杀外人为非 , 亦不公然主战 , 但以诋毁文正(曾国藩字文正)之主和为能” , “天津教案 , 诋毁文正者不知凡几 , 竟有投以书诟责之者” , 类似记载在近代笔记中屡见不鲜 。 曾纪泽也回忆说:“其时京城士大夫骂者颇多 , 臣父亲引咎自责 , 寄朋友的信 , 常写‘外惭清议 , 内疚神明’八字” 。 清议的力量的确惊人 , 就连先前以曾氏自豪的湖南人也不买账了 , 烧毁了悬挂于北京的湖南会馆的曾氏手书的一幅对联 。
“外惭清议 , 内疚神明” 。 八字道尽了儒家文化信徒曾国藩的隐衷 。 他在向清廷请示善后办法中 , 剀切陈词 , “中国目前之力 , 实难遽起兵端 , 惟有委曲求全之法……朝廷昭示大信 , 不开兵衅 , 实天下生民之福 。 惟当时时设备 , 以为立国之本 , 二者不可偏废 。 臣以无备之故 , 办理过柔 , 寸心抱疚 。 ”说到底 , 对外强硬 , 除了遵守国际交往的一般准则 , 也是需要实力作后盾的 。 揆诸当时情势 , 舍曾国藩之所为外 , 可还有更好的办法?
两年后 , 曾国藩病重去世 。
【『中国』天津教案:谣言揭开文明冲突的序幕】谣言引发巨案 , 后世读者当能抛掉情绪化的东西 , 思考一些真问题 。 比如:怎样才能培育消解谣言的能力?有学者已经指出了一条思考的路径 , 他们问:谣言无处不有 , 但晚清70年间最为开放的上海为什么没有发生一起因谣言而起的教案 , 也未受相关冲突的严重波及?这是偶然的现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