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风流」谢安:千古风流,唯一人耳

太元十年八月 , 一行卫士簇拥着谢太保的车驾自西州门进入东晋都城建康 。
年过六旬的谢安斜倚着车壁 , 透过被秋风卷起的帷幔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城门 。
不知过了多久 , 他颓然倒在车内 , 喃喃道:“昔日 , 我曾梦见自己坐着桓温的车驾行走了十六里 , 看见一只白鸡后停了下来 。现在想来 , 坐上车驾 , 预示着我将代替他执掌朝政;十六里 , 如今我执掌朝政正好是十六年;所谓白鸡 , 白色属西 , 鸡属酉 , 今年是乙酉年 , 又值太白星在西 , 这是大凶之兆 。恐怕我这一病 , 就再也起不来了!”
回望自己六十六年生涯 , 谢安想 , 大概自己是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若非要说有 , 那应当便是自己至今未能得偿所愿 , 再回昔日隐居的会稽东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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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四日 , 谢安走了 。
他这一去 , 便带走了魏晋风流 。
在今日的绍兴上虞一带 , 群山起伏 , 碧江如带 。葱翠的山头衬着湛蓝的天空 , 映照在清澈的江水上 , 如梦 , 如幻 。
出身世家名门 , 本应在那车马繁缭的乌衣巷富贵一生的谢安 , 却携妻带子 , 隐居于此 。
与魏晋时代许多风流人物一样 , 谢安属于那种赢在了起跑线上的人 。陈郡谢氏为北方名门 , 永嘉之乱后与众多北方士族一样南渡长江 , 来到了建康 。谢安的父亲谢裒是晋元帝司马睿的心腹 , 历任太常、吏部尚书 。谢安的大伯谢鲲是当时著名的玄学家 , 名列江左八达之中 。而到了谢安这一代 , 他的兄弟谢尚、谢弈、谢万、谢石等人皆在朝中任要职 。
家族的大梁有他们去扛 , 生性恬淡的谢安自然便可以放下心来 , 隐居东山 , 时而荡舟在烟波浩渺的曹娥江上 , 时而钻进无人打搅过的深山密林 。在这天地造化中 , 思悟生命的真谛 。
春秋时代的圣人向外发现了天地自然的造化;而魏晋时代的这些狂客则在感悟天地自然的过程中 , 向内领会到人生的乐趣 。
年复一年 , 这般恬淡自由的日子成为谢安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光 。在这里 , 有他钟爱的青山绿水 , 有他乐与之交的朋友王羲之和支道林 , 还有那个时代最缺乏的东西:自由 。
隐居东山的日子终究如那黄粱一梦 , 再怎么瑰丽美妙 , 终究还是要醒来 。
官居高位的长兄谢尚、谢弈先后去世 , 弟弟谢万又在北伐的过程中受挫 , 谢氏家族面临着人才凋零、门望不继的危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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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个时候 , 已经年过不惑的谢安出山了 。
安石东山三十春 , 傲然携妓出风尘 。
眼睛向来长在天灵盖上的李白很少会佩服某个人 , 而谢安就恰巧在那极少数人之列 。在李太白的诗中 , 这个在山水间做了几十年隐士的人即使是入世 , 也是带着傲然的神情 , 一头撞进这滚滚红尘之内 。
实际上 , 此时的谢安远远没有诗文里说得那般轻巧 。
可以确定的是 , 他热爱东山 , 热爱隐居的生活 。但同时 , 身为世家子弟 , 家族责任四个大字始终根植于他灵魂的最深处 。当年几个兄长还在时 , 他可以放荡不羁 , 不顾世俗的目光 。但如今家族面临危难之际 , 他却义无反顾地告别东山 , 进入这浊流滚滚的世俗 。
他的第一个职务是出任桓温的司马 。彼时桓温手握重兵盘踞荆州 , 成为继王敦之后又一个在长江上游时刻威胁着东晋朝廷的地方军阀 。朝廷的官员看不起出身寒门 , 又不会谈玄论道的他 , 而他同样也看不起这群手无缚鸡之力 , 靠着他的护佑方能摆出高姿态的士族大臣 。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 , 谢安的出山就显得异常尴尬 。分页标题
有人调侃他:当年人人都说 , 谢安石不出山做官 , 怎么好意思面对江东百姓 。可你现在出山了 , 又让江东百姓怎么好意思面对你呢?
两晋时代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一个人越表现得想做官 , 想往上爬 , 那这个人便会为人所鄙视 。但若是一个人越不喜欢做官 , 越是想着隐居 , 那这个人就越会被人称赞 , 官也就会越做越大 。
于是 , 原本因为拒绝朝廷征辟 , 一心隐居而名声著于海内的谢安在出山之后 , 他原本的清名瞬间便成了别人用来调侃他的借口 。
当他顶着世人的白眼来到桓温幕府的时候 , 恰好有人给桓温送来了一些药材 。桓温拿起其中一味叫做“远志”的药 , 询问谢安:“这种药为什么又被称作小草 , 又有人叫它远志呢?”
谢安还没有回答 , 旁边有一位叫做郝龙的名士便站出来帮他解答了这个问题:“在山中就叫做远志 , 出山之后就只能叫做小草了 。”
由此可见 , 对谢安的讽刺在当时几乎已经成了名士圈子里的一种流行风尚 。
好在 , 桓温与谢安已经过世的兄长谢弈是铁打的交情 , 所以在这段时期里 , 作为上司的桓温对谢安始终保持着敬重的态度 , 两人之间与其说是上下级 , 倒不如说是朋友 。
桓温在东晋始终是一个异类般的存在 。一来 , 整个朝廷全靠他在打仗;二来整个朝廷却又都讨厌他 。
在此之前 , 朝廷也曾组织过数次北伐 , 但几乎都没有什么成效 , 唯有桓温 , 不但灭了盘踞巴蜀的成汉 , 还曾经一路北上 , 打到了长安和洛阳 。
东晋朝廷的怪异之处就在于 , 那些想要利用北伐为自己造势 , 在达到目的之后便虎头蛇尾的人往往可以得偿所愿;而那些真心想要北伐 , 恢复大好河山的人物 , 却往往会成为满朝公卿的众矢之的 , 压根就得不到朝廷的任何支持 。
这样的憋屈人物 , 往远了说 , 有祖逖;往近了说 , 便是桓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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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站在桓温的角度 , 他也丝毫看不起这群名士朝臣 。只要有兵在手 , 掌握了上游荆州的他就像一把挂在东晋朝廷头上的刀 , 随时有可能像王敦一样随便找个借口便顺流而下 , 到建康城里转一圈 。
王敦的那个时代好歹还有个王导 , 但是现在 , 有谁能挡得住他?
于是 , 东晋朝廷在此时就像一只宠物 , 尽管心不甘情不愿 , 但终究还是迫于桓温的武力威胁 , 任他揉捏 。
太和六年十一月 , 心怀异志的桓温为了树立自己的权威 , 直接率军入朝 , 逼迫太后褚蒜子废黜皇帝司马弈 , 立会稽王司马昱为皇帝 。
面对飞扬跋扈的桓温 , 司马昱不得不重用谢安 , 与其抗衡 。
在此之前 , 谢安因弟弟谢万病逝 , 便以奔丧为由脱离了桓温 。后历任吴兴郡守、侍中、吏部尚书 。
在桓温的时时重压下 , 司马昱并没有坐太久的皇位 , 不到八个月后 , 他便忧愤而死 。临终之前 , 他觉得自己的皇位是靠桓温坐上来的 , 便仿效刘备立下遗诏 , 让桓温“可则辅之 , 不可则自取 。”
已经成为天子重臣的谢安和太原王氏的王坦之一道进入皇宫 , 得知司马昱这个想法后 , 号称“江左独步”的王坦之伸手便将已经写好的遗诏撕了个粉碎 。并告诉司马昱:这天下是宣皇帝司马懿、元皇帝司马睿打下来的 , 不是他桓温送给你的 。
由于王坦之和谢安的坚决反对 , 司马昱的遗诏便从让桓温摄政改成了辅政 。
得知消息的桓温勃然大怒 , 率军沿江而下 , 名曰入朝参拜新帝 。但老早便有消息传到建康 , 说桓温此来是想要杀掉谢安和王坦之 。
太后褚蒜子下令 , 让谢安和王坦之前往新亭迎接桓温 。在前往的过程中 , 王坦之汗流浃背 , 两股战战 , 就连手中的笏板拿倒了都没有发现 。分页标题
反观谢安 , 远远地便高声吟诗 , 脸上毫无惧色 , 与桓温谈笑间声色不动 。桓温被谢安淡然自如的态度所震慑 , 终究没有对两人下手 。
此事过后 , 原本齐名的谢安和王坦之一下子便分出了高低 。
晋孝武帝司马曜即位后 , 谢安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他的心腹重臣 , 当朝宰相 , 其名望地位一如当年的王导 。
而桓温 , 在此事之后不久便一病不起 , 最终在姑孰去世 。
至此 , 东晋朝廷终于摆脱了桓温的阴影 , 再也不用看着上游荆州的脸色战战兢兢地活着 。
就在此时 , 遥远的长江以北 , 雄踞关中的前秦天王苻坚吞并代、燕 , 统一北方 。紧接着他的目光便越过千山万水 , 投向了屈居建康的东晋 。
身居宰辅之位的谢安并没有如他的前辈王衍一样整天坐而论道 , 不问朝政 。尽管他也是一名杰出的玄学家 , 非常喜爱和擅长清谈 。但他能在家族面临危难之际以四十岁之“高龄”果断出山做官 , 那么在国家遇到危难的时候 , 他自然也不可能掉以轻心 。
他力排众议 , 推举自己的侄子谢玄出镇江北 , 组建北府兵 。正是这支军队 , 在即将到来的南北决战中立下了赫赫战功 , 拯救了东晋 。
公元383年 , 前秦天王苻坚举倾国之力 , 率九十七万大军南下 , 意图灭东晋 , 一海内 。
面对如此重压 , 谢安一如往常的淡定从容 , 调度荆州的桓冲以及江北的谢玄 , 安排他们组织防御 。
他的淡定 , 让原本惶惶不安的朝臣们也跟着安下心来 。
战争即将打响 , 镇守荆州的桓冲担心都城建康的防备兵力不足 , 便提出想要派兵前去防守 , 谢安却拒绝了他的好意 , 一派成竹在胸的气度 。
当雄踞北方的一代天王苻坚观兵于长江 , 自言百万大军 , 投鞭即可断流之时 , 谢安却稳坐府中 , 与来客悠然对弈 。
前线战报传来 , 谢安弃之一旁 , 若无其事地继续下棋 。反倒是他对面的友人坐不住 , 连声问他前线战事如何 。
焦急的友人与从容的谢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 最后 , 耐不住催促的谢安只好悠悠回答:“小儿辈 , 大破贼 。”
读到这一段的时候 , 一个淡定风流的形象跃然纸上 , 唤起无尽神往 。
谢安的淡然在魏晋时代可谓是代代传袭 , 却又那么的独树一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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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之前 , 有临雨泼墨 , 雷击身旁而不顾的夏侯玄;有身在刑场 , 独奏《广陵散》的嵇康 。
谢安曾与客出海遨游 , 忽遇风翻浪涌 , 情势危急之下 , 同行的王羲之等人骇然失色 , 唯有谢安 , 独立小舟上 , 吟诗诵赋 , 悠然自得 。
淝水之战 , 东晋不过八万北府兵 , 却要正面应对人数近百万的前秦大军 。在这般决定家国命运的豪赌之中 , 谢安却仍然能镇定自若 , 以他自己的从容去化解旁人的惶然 。
实际上 , 他自己不怕吗?
【「千古风流」谢安:千古风流,唯一人耳】当然怕!
《晋书·谢安传》和《世说新语》都有记载 , 说他在客人走后 , 终于没能按捺住心中的喜悦 , 走路之间 , 木屐上的屐齿被门槛碰断 , 而他自己却丝毫未曾察觉 。
一个小小的细节 , 却让我们偶然窥视到 , 这个外表永远淡定从容的人 , 原来也是有他的喜怒哀乐的 。
真正的勇士绝非从来不曾恐惧 , 而是他在感到恐惧的同时 , 能够将其压在心底 , 并以自己的勇气感染旁人 。
人说他这是“矫情镇物”;我说 , 他这是大风流 。
魏晋是一个宛如夜幕般黑暗的时代 , 但只有在夜晚 , 我们才能看到这满天繁星 。
魏晋风骨 , 魏晋风度 。
在我看来 , 魏晋风骨的集大成者是嵇康;而魏晋风度的集大成者 , 是谢安 。
曾经沧海难为水 , 除却巫山不是云 。分页标题
谢安以后 , 再无风度 。
千古风流 , 一人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