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接着想象那个叫庄子的人丨贾行家专栏


_本文原题:接着想象那个叫庄子的人丨贾行家专栏
我们都听过“庄周梦蝶”的典故 , 庄子究竟想在这个故事里说些什么 , 这却不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 。 贾行家专栏的第二篇 , 继上周的 《 给了我们一种安顿情绪的方式》 之后 , 今天我们接着想象那个叫庄子的人 。【庄子接着想象那个叫庄子的人丨贾行家专栏】
物我 , 器我(下篇)
撰文:贾行家
……那阵陌生的风 , 使我想到白天时候 , 村里的天空忽然飞满了密密麻麻的燕子 , 它们穿梭往来 , 像支支冷箭 , 靠着神奇的本领 , 不会撞到一起 。 我惊讶了一会儿就忘了 , 遇到村里人时 , 也没想起来要问问这和天气是什么关系 。
昨夜死的老汉 , 在清早被装上了车 , 运去另一个镇上的火葬场 。 我只知道他姓边 , 房子临河沟 , 小院收拾得挺干净 。 这方圆几里有的是河沟 , 但都没有水 , 平常大家往里扔垃圾 , 我小时候住单元楼的时候也这样扔垃圾 , 挺熟练 。 下过几场大雨 , 河沟涨满了水 , 把河床上堆积的垃圾冲到了下游 。 每年雨季过后 , 河岸就离他家近上几寸 , 我去看的时候 , 已经不到三五步了 。 所以 , 一下完雨 , 老边就一瘸一拐地到乡里去要钱 , 也是应该的 。 经过了薄薄的一个夏夜 , 男人们重新在路上聚成一堆 , 目送拉老边的四轮子一颠一颠地在土路上开 , 老边也在里面一颠一颠的 。 他在这个村里是外人 , 早死的媳妇也是 。 老支书老王说:“我不干的时候 , 老边当过会计呢 , 要不这老小子那么会告状 。 ”
有人问 , 边老大咋不把他爹拉到山上埋了呢 。 老王说:“埋不还得经管么?边老大不是老边生的 , 是他们家界底儿李志明揍的 。 你不知道吗 , 你咋能不知道呢?”
此时这个无动于衷、各不相通的世界 , 让我舒服了一些 。 但他们对天和土地还是有我不懂的知觉 , 有一套暗语 。 他们说“八成割的十成收;十成割的八成收” , 我想了半天 , 猜那是指粮食在收割后会继续成熟 , 至于怎么拿捏 , 是看播种 , 看坡上还是坡下还是背阴向阳 , 就不知道了 。 他们看看天 , 又摇摇头 , 叽咕了几句 , 就散了 。
我在出村的路口看到一团草 , 有点儿眼熟 。 想起来那原来是只很大的死老鼠 , 我路过几次 , 分别见过它的膨胀、腐烂和干瘪 , 现在还是比周围的草高一些 , 隐约有个形状 。 《列御寇》一篇里讲:庄子将死 , 弟子欲厚葬之 。 庄子说:“我以天地为棺椁 , 以日月为连璧 , 星辰为珠玑 , 万物为随葬 , 还不够隆重吗?还要增加什么呢?”弟子说:“我们怕乌鸦和鸢伤害夫子 。 ”庄子答:“扔在地上是被乌鸦和鸢吃 , 埋在地下是被蝼蚁吃 , 你们又何必对蝼蚁这么偏心呢!”也就不再为老边感慨了 。 倒是想起来:老王有四个闺女 , 没有儿子 。
研究动物的人讲:把一群动物关在狭小的空间里 , 精神会变得狂暴——这好像废话 , 我也在“一线城市”里挤过地铁——这个生理反应移到人身上 , 则是对密集空间里的其他人和事的冷漠 。 因为有社会管着 , 暴力攻击的冲动转化成了对刺激的筛选机制 , 只对和自己有关的事做反应 。 这就有用了 , 给我提供了不错的开脱 。 可是 , 我住进村子之后 , 也没想和他们热络起来 。 从老边这辈子来看 , 就算想也不容易 。 我另想的说辞是:他们与物之间 , 有我没有的感应 。 这也不玄虚 。 在男人们对老边的漠然里 , 有种近似自然的东西 。 老王冬天在门前杀羊 , 留了摊血 。 放牛的回来 , 牛犊总是蹦跳在前 , 见什么都凑过去闻一闻 , 磨蹭半晌 , 再去追队伍 。 它被冻在雪地上的血污吸引 , 过来要舔时 , 像眼前炸了个没声的炮仗 , 愣了刹那 , 惊得跳起来 , 又不知该往哪里逃 。 村里没人杀牛 , 牛养大了就卖给牛贩子 。 那条牛犊闻到的是不远处的命 。 留在村里的男人 , 年轻的也比我大几岁 , 正在四处借钱给儿子张罗成亲 , 偶然感到了不远处的命 , 难免怀有牛羊的疑惧 。 我这个“街里人”更迟钝一些 , 要到夜里尿尿 , 才被坦白的山风够到:我活得毫无价值 , 毫无价值 。 任何信仰都可能在夜半独自醒来时露出可笑的一面:活着本身并没有一定的意义 。 此时此刻 , 只有风有意义 , 但我没资格知道那是什么 。 这如同死亡之外一定有什么 , 只是我和蝼蚁老鼠一样 , 将会被它截留在这里 。 我和几乎所有人 , 都会一无所得地丧失掉容器 。 这种忧虑永远是个人的事 。 我爱说“人人都要死是很痛快的” , 听到的人觉得我愤世 , 以为我是指某几个大人先生 。 不是的 , 我少说了个词:人人都要独自去死 , 这才是痛快之事 。 不知道为什么 , 我又想起来:已经快三十年没在城里见到蜜蜂了 , 我就是迟钝到了这个地步 。分页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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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接着想象那个叫庄子的人吧:
在某个早晨 , 他因为院里的光线而分心 。 日光从屋檐折下来 , 变成淹没在积水中的绿琥珀 。 屋子四周长满了巨大的榕树 , 珊瑚藤、爬山虎、木香 , 大团大团地扭在一起 , 成了道密实的墙 , 连追赶蜈蚣的鸡都钻不进来 。 他和他的院子 , 终日在树阴底下昏昏欲睡 。 各种各样的传闻 , 继续在从四面八方向他扑来 。
热浪使庭院的轮廓模糊不清 , 只有他能听到的动静此起彼伏:肥大叶片上下摇动 , 树枝噼噼剥剥开裂 , 比信使还多的蝴蝶翕动着翅膀 , 像抖开来丝绸 。 鸟群逐渐苏醒 , 纷纷落到地下来 , 他在等一只蓝色的 , 那鸟总是焦急地绕着院子疾飞 , 直到背上明亮的黄色斑点在空中连成一条线 。 自打飞进这架枝杈和藤条的笼子里 , 它们就没找到出口 , 如今已经忘了自己从哪里来 , 就在这儿吃食、交配和孵化 。 他熟悉每只鸟的栖身之处 , 能推算出雏鸟出壳的日子 , 知道该爬到哪棵树上去找被喜鹊叼走的发簪 。 在这个光影斑驳的早上 , 齐国和魏国的战事停止了旋转 。 在那只蜗牛的右角上 , 有个齐国那样的万乘之国 , 叫作蛮氏;蜗牛的左角上 , 也有个大国叫触氏 。 两国在两角间交兵许久 , 久到已经没人记得战争的起因 , 当年的尸首 , 变成了白森森的一片 , 连喊杀声都懒洋洋的 。 此时 , 战争却滑稽地分出了胜负 , 人们有点儿尴尬 , 就把兵败元帅捉了过来 , 让两个力士当众折断了他的脊骨 。 他微微一笑 , 为那只蜗牛感到开心 , 它刚刚逃离了鸟的啄食 , 爬进了一个湿润的缝隙里 。 整个上午 , 风一直蜷缩在几案下面 , 在那两条晃晃悠悠的瘦腿间打着转 。 他就是这样体谅世界的 。
庄子反复说一个意思 , 以至于我以为是我想到的:人对死的畏惧是因为生的经验 , 而生与死却不是对立 , 而是难解难分 , 每生一日 , 便死去了一日 , 死后生出的是什么 , 我们不知道 , 我们那时也不存在 。 他一路破到生死 , 当然就要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 , 比如 , 我是否只是另外一个人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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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 , 他还有另一个梦要先做:影子还有个影子 , 名叫罔两 , 两个时常问答 , 颇不寂寞 。 罔两有天问影子:你时走时停 , 忽起忽落 , 怎么如此变化多端 , 没有长性?影子回答:怕是我的后面 , 有个东西我不得不追随吧?怕是那个东西的后面 , 还有个东西不得不追随吧?蛇欲爬行 , 就催动腹部的鳞片 , 蝉鸣就要振翅 , 想来也是如此吧 。 我又怎么能知道: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不这样?
影猜测自己的后面有形 , 形后面大约还有个神 , 因为见到了罔两的后面有自己 。 “吾丧我”之后的运行 , 也是如此这般的如影随行 。 常说“无为 , 无所不为” , 意思是合乎了道就可以“无所不为” , 但真的合乎道 , 具体“为”什么 , 就不是“我”所欲的了 , 是道在运行 , 而不是我在运行 。 今天 , 这种状态好理解 , 科幻电影已经拍过各种各样的超级智能故事 , 比如《黑客帝国》《攻壳机动队》 。
说到影子和形 , 忍不住要抄几句陶渊明的《形影神三首》:
草木得常理 , 霜露荣悴之 。 谓人最灵智 , 独复不如兹……
此同既难常 , 黯尔俱时灭 。 身没名亦尽 , 念之五情热……
纵浪大化中 , 不喜亦不惧 。 应尽便须尽 , 无复独多虑 。
这三首应答里的形、影、神 , 是对影对出来的 , 陶渊明不光酒少 , 喝得也孤单 。 他说人要无忧无惧 , 因为只是在跟随 , 他还说不要指望这跟随必然通向了解 。 我是罔两 , 只能映出淡淡的影子 , 终归不了解那影子 , 他肯答应我 , 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 鲁迅说“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时是多么的孤单 。 谁感到这种孤单 , 就永远孤单 。分页标题
《齐物论》所要讲的道理 , 在这一段前说完了 。 就情感而言 , 也教了我们一套如何看轻死亡的技术——别人做相似的事 , 总会搞得动静很大、很刺激 , 没有庄子和陶渊明好 。 只是 , 属于文学的事还没完 。 我向来相信 , 中国文学的源头是《庄子》而不是《诗经》 。 从学问上讲一定是错的 , 我相信它 , 因为有这最后一个故事 , 庄子要是完全不在乎文学(虽然当时没有这个概念) , 就不会把它写出来: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 , 栩栩然胡蝶也 , 自喻适志与 , 不知周也 。 俄然觉 , 则蘧蘧然周也 。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 , 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 , 则必有分矣 。 此之谓物化 。
值得用白话唱和一遍:从前 , 那个叫庄周的人梦见自己成了蝴蝶 , 翩然飞舞的蝴蝶 , 欣然之际不再知道庄周 。 片刻后惶然醒来 , 此地只剩下庄周 。 不知道是庄周梦过蝴蝶?还是蝴蝶梦过庄周?庄周与蝴蝶 , 必定有分别 。 物我与物物的相生相化 , 想必如此吧 。
这样的诗歌境地 , 是从庄子开始的吗?近似的有“心有猛虎 , 细嗅蔷薇” 。 “昔者”和“不知周也”之间 , 交换过一次说话的主体和世界方位 , 我常常震惊于如此澄澈的模糊 。 他没有刻意求美求工 , 但一切事物只要经过他就会变得轻盈 。 诗人的厉害之处 , 是像燕子从坚硬锐利的表面掠过而毫发无伤 , 以坚决的姿态包容隐喻 。 庄子是诗人中的诗人 , 是长出蝴蝶翅膀的老虎 。 很多人觉得“必有分矣”是煞风景 , 我看那是他露出来了爪牙 。 作为思想者 , 他有义务对“吾丧我”之后的技术问题做分辨:物与物的流转里 , 我们起初在此还是在彼 , 是什么发动在先?无论之先之后 , 再没人能写这样的文字 。 因为蝴蝶的翅膀越来越沉重 。
梦的意义 , 除了迷离中的美丽 , 就是要看究竟从哪一边醒过来 。 通常以为 , 醒来的那边是真实的、是生 。 于是 , 你在醒来的脸上看到了失落和厌倦 , 这不一定因为你们是夫妻 。 安哥拉作家阿瓜卢萨说:“如果睡梦中我们可以梦见自己在睡觉 , 那么醒来时能不能从更清醒的现实中苏醒?”
眼下 , 我们还是该盼望从睡去的地方醒来 , 这是我对你最后的祝愿 。
昼寝 , 听时钟闹铃一样的布谷鸟省叫声 。 昨夜没睡好 , 前半夜是雨 , 后半夜被公鸡吵醒多次 , 何必半夜学公鸡叫 , 公鸡半夜是叫的 。 清晨 , 似乎是燕子叫 。 此地燕子极多 , 房东雨搭下、仓库里都有燕子窝 , 飞来飞去 。 有数百只 , 只是和城市的品种不一样 , 黄色、很小 。
河道里漂着一层秸秆 , 下面是那些不能焚烧的垃圾 。
家家出来倒垃圾把涵管和沟儿都堵了 , 我也不是不能通通 , 可人家说闲话 , 说你不是干部你瞎显摆啥啊 , 干部都不通 。
世上有个地方 , 是一切的下游 , 承接和堆积着一切垃圾 。
配图来自电影《潜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