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路内:小说勘景
_本文原题:路内:小说勘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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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Bob Mazzer
01
2017年我跟随一个剧组去贵州“堪景” , 在途中纠结于一个字 , 就是“堪” 。 显然应该是勘景 , 他们却辩称:在影视界 , 必须是“堪” , 如果写成勘景 , 字是对了 , 但你是个外行 。 这伙人嘻嘻哈哈 , 坐在车里取笑彼此 。 当然还不至于取笑我咬文嚼字 , 只是表达了这层意思:有些东西 , 用对了反而是错的 。
我说 , 写小说也有这种情况 , 没这么具象 。 也就是说 , 它可能不是一种功能性的错误 , 而是审美上的失察 。 不过对于小说而言 , 审美可能也就是功能 。
【小说路内:小说勘景】“串岗”这个词也遭到修正 。 在关于工厂的小说里 , 我总是写成“窜岗” , 甚至“蹿岗” 。 编辑给我改过 , 我又改回去 。 理由是在工厂标语和手册中 , “串岗”这个词无法引起工人的注意 。 “串”是中性的 , 合乎规则 , 隐隐搞笑 。 而“窜” , 很显然 , 意味着冒犯、动物性、规则的破坏 。
“窜”在审美上是悍然的 。 在功能上 , 它警告了工人们 , 惩罚将随之而来 。
02
童年时住大杂院 , 苏州那种阴森森的老宅 , 若是阳光很好的下午 , 天井里则有风静花香的感受 。 老宅最深处是一个园子 , 从无人去打扫整饬 。 当时我身高不足一米 , 因此在印象中 , 草长得极高 。
与鲁迅的百草园一样 , 那里也流传着故事 , 吊死鬼与郁郁而终的女人之类 。 最奇异的是一只白色的黄鼠狼 , 不定期出现 , 引人遐思 。 有一天下午 , 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从园子后门走进来 , 往正门去 。 她是陌生人 , 可能是想抄近路吧 。 下午的老宅没什么人 , 既有阳光 , 也有阴森森 。 一个男孩将她误认为是白色黄鼠狼的人形化身 。
这个纠缠了梦魇和轻微情色感的故事在中学时被我写成作文 , 来自吉林的语文老师给出批语:那可能是一只东北来的白鼬 。 后来生物老师也幽默地批了一句:白化黄鼬 。
03
活过四十岁 , 能理解什么叫“就像昨天” , 那是真正经过变形的时间 , 在这里 , 一代人销声匿迹 。 那似乎不是自愿的 , 而是基于某种外力 , 你按着消失者的足迹去探寻 , 最后又发现他们似乎确实出于自愿 。 因为这种缺乏依据的自愿 , 对后一代人来说 , 昨天是不应该存在的 。
有编辑对我说:你已经换了一批读者 。 我的意思 , 所有的小说作者都在换读者 , 过十年还能再换一批 。 这个看法太乐观 , 有可能没读者了 。 在实际的观感上 , 作者的旧作也是不存在的 , 新作将与旧作以同一成色存在 。
04
我读福克纳的时候 , 还处在一个解题阶段 , 可能当时的风气也是如此 。 福克纳对于英美文学的贡献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 我想看清的是他对土地、宗教、人的解释 。 后来有一本福克纳的中文译本 , 忘记是哪位译者老先生在序里写了一句:福克纳从来也没能把他的哲学讲明白 。 我也就不想再搞明白了 。
时至今日 , 美国已经不是那个美国 , 土地和黑人成为传奇式的故事 。 福克纳还剩什么 , 一种被所有人知道的秘密的格式吗?几年前 , 我的女儿念小学一年级 , 她在书架上摸到了一本《喧哗与骚动》 , 看到密密麻麻没有标点符号的那几页 。 按照语文考卷的要求 , 她提起笔 , 在所有该加注标点的地方进行了填空 , 还告诉我说 , 不是很难 。 这种行为可能也是我们对“先锋”的继承方式 。
我仍然会复读福克纳 , 主要看他写小说的手感 。 在福克纳和马尔克斯的领地中 , 经过时间和反复阅读 , 意义已经无所作为 , 技术已经发扬光大 , 能剩下的也就是手感了 。分页标题
05
在纳博科夫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单方面的抵牾之中 , 我还是忍不住站纳博科夫这边 。 原因是《洛丽塔》的开篇 , 主人公亨伯特说杀人犯总能写出一手妙文 。 纳博科夫清楚 , 你们 , 读者们 , 是奔着禁忌故事而来 , 你们(包括小说本身)承受不起一个这样的故事 , 那就让它们回到新闻、案例和哲学吧 , 接受一个更残忍而合乎禁忌的杀人犯的叙事 。 不恰当地类比:纳博科夫是足球场上玩弄着球的队员 , 技艺高超 , 脚法精湛;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总是尽力扮演那只球 , 滚来滚去的 。 尽管球在入网的一瞬间确实万众瞩目 , 但你知道 , 有的时候 , 当足球队员爆铲对方的时候 , 他并不一定是奔着胜利去的 。
06
有一阵子我被问到很多次:电影艺术从小说中汲取了什么 。 回答:电影没有从小说这个类别中汲取到什么 , 最高级的电影是诗 , 反过来说倒是小说一直在学习电影 。 这个说法并不是贬损小说 , 在我看来 , 小说仍然是学习能力最强的创作体裁 。
可能出于这个缘故 , 小说很难实现“教会”这个规范动作 。 你接受教育的是一门自身具有学习能力的技艺 , 从基本的人物、场景、心理开始练习 , 搞一搞你的汉语 , 可这条路绝不漫长 , 再往前跨半步就迎头撞上一个变动中的庞然大物 , 文本 , 或是一种带有行动意味的修辞术 。
这半步可能会耗尽时间 , 由于僵持或犹豫 , 看上去像是广阔地带 , 水远山长的 。 或者得等到时间真的耗尽之后才会意识到 , 只有半步宽的地带 , 刚够作者放下他的两只脚 。
07
双关语是一种非常、非常通俗的日常修辞手段 , 习得双关语是基于社会经验 , 而不是文学能力 。 我最近才知道 , 无法领会双关语是一种障碍症 , 先天的 。
我去听乱糟糟的摇滚乐现场 , 朋友向我解释华彩与solo的区别 , 两者大体相似 , 华彩可以是协奏 , 没有小节限制 , solo则是独奏 , 有小节限制 , 没有速度限制 。
相对于电影和音乐来说 , 小说天然缺乏后期制作和现场演奏的环节 , 因此昆德拉的音乐对位法只能呈现在纸面上 , 用乐谱来对位大纲 , 就此来说 , 非虚构作品也能实现它的音乐对位法 , 而诗歌不行 。 谈论“小说的演奏技巧”其实很麻烦 , 容易沦为作文技巧 , 前者并不那么明晰 , 在一个相对够长的段落里 , 它甚至可能是以特定的“瑕疵”为代价换得的——风格?
08
文字的旋律和速度感 , 既极端又无所作为 , 有时能从作者身上看到一丝自恋意味 。 在《雾行者》的最后一章 , 我称之为漫长的solo,由小说中的人物写就 , 也就将自恋感托付给了他人 。 所有的小说都在自觉不自觉地制造这一屏障(不仅是隔开自恋) , 它仍然被某种渗透了庸俗道德感的写作技术所质疑 , 交出几个漫威式扁平角色 , 或挖出女主人公的五脏六腑 , 血淋淋抛洒在书中 。 这些技术怎么说呢 , 借一句学来的话:打翻一杯咖啡 , 比喝下一杯咖啡更提神 。
在《雾行者》出版后的几天里 , 我去录音棚念了一段小说 。 编辑对我说 , 原来这一段人物讲话的语气应该是这样的 。 我说当然是这样 , 它处在文字状态的时候 , 调性是模糊的 , 我念出来就明白了 。 这个解释实际上很肤浅 , 在念小说的问题上 , 牵涉到相当复杂的修辞术 。 忘记是谁说过 , 由作者来念小说 , 是一种文学批评 。 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当小说被念出来 , 作者用自己习得的广义语言复述它的时候 , 它不再是小说艺术 , 也不是朗诵艺术 , 而是一种批评艺术 。
09
这些年里 , 有两类故事的讲述方法引起我的注意 。 第一种是作家口述他们的亲身经历 , 例如读者见面会上 , 在谈论理念和朗诵小说之余 , 作家会准备一些特别的故事 , 可能从未写进小说 , 只有在见到其本人时才会分享出来 , 不过视频时代已经来了;以及还有 , 更私密一些的 , 在聚众喝茶时 , 一段往事 , 一个构思 , 或根本也是听来的故事 。分页标题
重点不在故事本身 , 而是讲述的方法 。 坦白 , 简要 , 越过比较繁复的人物刻画 , 直接抓取到故事最具有动力的地方 , 并不一定是戏剧冲突 , 有时会突然切换到景物和心理 , 复述出对白 。 这些故事类似于内心的草稿或内心的成品 , 讲述的时候他们通常都不会漏掉关键句子 。
第二种是编辑向我复述某一篇小说 , 亦即将成品退回到基本故事层面 , 采取的是近似的方法 , 文本的影响力更大些 , 有时会摘出最好的句子复述 , 然而也不是所谓金句 。 这种讲述方法常常会产生落差:对照之后 , 有时你会觉得复述者更好 , 有时是原文更好 。
10
《雾行者》总体来说是一部讨论“经验”的小说 。 迄今 , 我还是不适应奢谈文学 , 但可以谈谈写作 。 在过去二十年里 , 写作经验与人世经验互相转化 , 其中必有抵触 , 而抵触也是一种转化 。 经验是群体的 , 也是个体的 , 它们相互限定 。 写作经验和人世经验 , 皆有其自觉不自觉的层面 。 有一位读者给我写邮件 , 说这本书谈到了“文学悟道” 。 我说“悟道”这个词不好 , 在当下世界 , 是生意人用的词 。 有否可能回到一个坦白的状态 , 用坦白的语境而不是态度来写一写 , 何为经验 , 人如何使用经验 , 经验是否可以成为修辞手段 。 从这角度来说 , 我也不知道自己写得好不好 , 因为经验和悟道之间确实只隔着一种语调的差别 。
11
最后谈一谈人物刻画 。
几年前我在做一次小说评委时 , 看到一位青年作者描写人物的行动 , 完整地写出了一个人下车以后从驾驶座来到后座右侧的路线图 , 其过程并没有让小说产生更多的意义 。 这种写法让我起疑 , 倒像是电影拍摄的台本 , 完整的演员走位方案 。 我忍不住看了一下作者介绍 , 确实做过编剧 。 我无意讽刺这位青年作者和编剧行业 , 如果说这是瑕疵 , 至多也就是写作经验和手感问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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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内《雾行者》
理想国·上海三联书店
我问过一位青年演员 , 在表演时如何刻画人物 。 他的说法与《电影中的表演》一书所谈的大体一致 , 即演员的表演是一种介于有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存在 。 同时他也提醒我 , 电影屏幕很大 , 一个大特写过去 , 脸部的细微表情都会放大到演员难以承受的体量 , 即使在喜剧中 , 也有“拙劣表演”的批判 。 至于国产电视剧 , 他根本看不上 , 反正观众都是一边干别的 , 一边看剧 , 表情不重要 , 叨叨的对白才是剧情推进的关键 。 观众是靠听的 。
福斯特已经界定了圆形人物和扁平人物 , 不过也有一种看法认为 , 他高估了小说中的圆形人物 , 又低估了扁平人物 。 多数情况下 , 我们对人物刻画的阐释是站在社会学或心理学的角度 , 时而延伸到哲学 。 至于小说的本义 , 有意思的文本还是举例《洛丽塔》吧 , 在这本书里 , 纳博科夫与亨伯特的混合体究竟有没有刻画过洛丽塔 , 这种刻画是修辞层面的 , 或是依据人物关系之间的远近在不断矫正或篡改 。 无论如何 , 那个在小说中试图刻画洛丽塔的奎尔蒂 , 在结尾 , 被亨伯特乱枪打死了 。
- the end -
首刊于《文学报》2020年4月30日第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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