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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明 仇英 清明上河图局部
宋仁宗嘉祐六年（公元1061年）的一个深夜 ， 已嫁李玮为妻的兖国公主 ， 不顾禁令夜闯皇城 ， 向仁宗哭诉要与驸马李玮和离 。因为这事太过离谱 ， 不但当时轰传市井 ， 以后脱脱的《宋史》、司马光的《涑水记闻》、杨仲良的《皇宋通鉴长编》里都记了一笔 。
同一年 ， 有人画了一幅画 ， 这画有两米高 ， 一米宽 ， 画上是一片萧杀的秋景 ， 一只兔子 ， 两只喜鹊 ， 都毛发竦立 ， 眼露惊惧 。
后来宋亡了 ， 画师们也都死的死 ， 散的散 ， 又过了很多年 ， 这画和许多其它历代的珍藏一样 ， 随着无常的世事流转 。因为不知道是谁、为什么画了这画 ， 就随意地叫它《宋人双喜图》 。
直到有人在喜鹊栖身的树干上发现一行斑驳的字迹：嘉祐辛丑年崔白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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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崔白 双喜图局部
字迹很隐蔽 。
宋和宋以后的画师们常常玩这种隐蔽的留名游戏 。比如范宽就曾经把他的名字写在一堆树叶旁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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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范宽 溪山行旅图局部
画师们就这样把名字像捉迷藏一样藏好 ， 不仔细看常常会以为那是一丛荒草 ， 几片树叶 ， 或者是山峰间的石头 。
嘉祐辛丑年 ， 就是1061年 。
崔白 ， 就是被宋神宗破格召入画院的画师崔子西 。
这时候 ， 才有人大胆地猜想 ， 崔白在1061年的这幅画可能和兖国公主夜叩宫门的事件有着某种联系 。
夜叩宫门的公主
兖国公主夜闯禁城的记载并不十分难找 。
元脱脱《宋史》的外戚传和公主传里 ， 以及南宋杨仲良的《皇宋通鉴长编》里都说：兖国公主因为和驸马不和、和婆婆发生殴打 ， 在嘉祐六年二月 ， 半夜敲开宫城门 ， 跑来跟她的父亲哭诉 。
（李玮）以朴陋与主不协 ， 所生母又忤主意 ， 主入诉禁中 。
玮朴陋 ， 与主积不相能 。主中夜扣皇城门入诉 ， 玮皇惧自劾 。
玮与公主不协 ， 而玮所生母又忤公主意 ， 公主夜开皇城 ， 入诉禁中 。
公主常与怀吉饮 ， 杨氏窥之 ， 公主怒 ， 殴杨氏 ， 夜开禁门 ， 诉于帝所 。
虽然只是这么简单的记录 ， 信息量也很够瞧了 。
兖国公主 ， 是谁？
兖国公主生于仁宗宝元二年（公元1038年） ， 母亲是苗贵妃 ， 她算是仁宗的长女 。在她出生前一年 ， 有个才出生就夭折的哥哥杨王赵昉（俞德妃所生） ， 出生以后 ， 又陆续有了十四个弟弟妹妹 ， 不过这么些兄弟姐妹活到10岁以上的 ， 连她一起拢共只有三个 。
她没有留下名字 。兖国公主 ， 也只是她其中的一个封号 。她出生即封福康公主 ， 出嫁前封兖国公主 ， 后来又升升降降封过沂国公主、越国长公主、楚国大长公主、秦国公主、庄孝明懿大长帝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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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清平乐剧照
脱脱的《宋史 二百四十八卷 列传》里说 ， 公主自小聪明机灵 ， 又很爱她父亲 ， 仁宗生病的时候 ， 小姑娘曾“徒跣吁天”许愿 ， 愿意拿自己的寿数来换爹爹的康复 。
仁宗对这个好不容易养大的长女 ， 真是万般宠爱 。
出嫁之前 ， 她是宋朝第一个有册封礼的公主 。出嫁之时 ， 为她专门建造的公主府花费数十万缗钱 ， 是所有公主里最奢华的 。出嫁以后 ， 生活费是每月千贯 ， 待遇和皇太子一式一样 。分页标题
到此时为止 ， 这个锦鲤附身的公主 ， 被上天眷顾得着实让人羡慕嫉妒恨啊 。
然而 ， 悲惨的命运却在一个拐点等待着她 。
这个拐点 ， 就是她的出嫁 。
她的驸马都尉叫李玮 ， 是仁宗亲自为她选定的夫婿 ， 算起来是仁宗亲舅舅李用和的儿子 ， 这是一门亲上加亲的婚姻 。
据说 ， 仁宗因为对生母的愧疚 ， 在生母薨逝后对娘家百般照顾 ， 直至把最宠爱的女儿嫁到李家 ， 富贵之上再增荣耀 。上追念章懿太后不已 ， 顾无以厚其家为 ， 使长主降焉 。
公主在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出嫁 ， 嫁过去以后 ， 她前半生所拥有的平顺如意 ， 一点点离她而去 。直至夜叩宫门的事情发生 ， 把这桩不如意的婚姻 ， 种种疮疤和不堪 ， 统统暴露在世人眼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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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清平乐剧照
后人推测宋仁宗是公主不幸婚姻的源头 ， 为了弥补自己心中的愧疚 ， 不顾皇室和公主的反对 ， 执意把容貌丑陋、出身微贱的李玮和公主强拉在一起 。
《宋史》和《皇宋》里都直言不讳说李玮“貌陋性朴”——是个又土又丑的老实人 ， 其父李用和原来困顿汴京 ， 以做冥币为生 ， 其母是妾 ， 李玮大概是李家受仁宗眷顾以后发迹了娶的小妾生的 。他还有个异母兄长 ， 叫李璋 。
李玮有点儿才气 ， 爱写写画画 ， 也爱收藏 ， 但这个老实人大概始终没有走进汴京城的名士圈里 。
米芾曾经公开嘲笑说：“有些人爱收藏 ， 其实就是为了显摆 ， 充个风雅人 。”好者与赏鉴之家为二等 。赏鉴家谓其笃好 ， 遍阅记录 ， 又复心得 ， 或能自画 ， 故所收皆精品 。近世人或有赀力 ， 元非酷好 ， 薏作标韵 ， 至假耳目于人 ， 此谓之好事者 。
他说的这些人……其一正是李玮 。
这样的李玮 ， 公主自是看不上 。
但若说公主的婚姻 ， 全是宋仁宗自私固执到强行拉郎配 ， 其实也是有点儿说不过去 。
皇家的公主们可以嫁的人 ， 本来就不多 。北宋严格限制外戚 ， 不得做高官、不得与大臣们来往密切 ， 有才华有抱负的男子 ， 大概是不愿意拿自己的一生埋葬在驸马这个身份上的 。
据说福康公主到18岁时 ， 仍未婚配 ， 仁宗尽力挑择后 ， 最后圈定了四个驸马人选：曹评、刘永年、杨景宗、李玮 。
除李玮以外 ， 曹评是曹皇后的侄子 ， 刘永年是已故刘太后的侄孙 ， 杨景宗是已故杨太后的侄儿 。
这里面最合适的就是曹评 ， 擅书法 ， 能射箭 ， 与公主年貌相当 ， 是个低调奢华的好儿郎 ， 可惜 ， 曹家已嫁了一个女儿给皇帝 ， 又嫁了一个外孙女给皇储 ， 仁宗不敢再要曹家的人 。
仁宗最后选了李玮 。
李玮13岁时 ， 仁宗曾见过他一次 ， 彼时的李玮答对得体、举止从容 ， 成年以后善写书画 ， 心志也淡泊 ， 对于做驸马影不影响前程大概没什么想法 。
在仁宗眼里 ， 李玮是一个有才、谦顺的年轻人 ， 也是一个肯为爱女放弃自己人生价值的守护者 。
但仁宗的用心 ， 公主看不到 。
仁宗看到的那个“占对雍容”、心性冲淡的李玮 ， 公主也看不到 。
常人看到的有点儿钱但没有良好的家世底蕴、有点儿才但又没有名士风范、貌陋性朴的李玮 ， 在心高气傲的公主眼里 ， 就是尘埃里的佣仆一枚 。
公主遵命嫁了过去 ， 却自带着乳母韩氏、陪嫁宦官梁怀吉、张承照等过自己的日子 ， 李玮自和母亲杨氏过自己的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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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清平乐剧照
这样冷冰冰的日子过了有三四年 。
直到那一夜 ， 公主与梁怀吉等人饮酒时 ， 突然发现杨氏又在一旁窥视 ， 登时大怒 ， 撕打起来 ， 并横下心来连夜跑回皇宫 ， 叫开禁门 ， 向仁宗哭诉 ， 请求与驸马和离 。分页标题
皇宫禁门晚上不允许开 ， 这是制度 ， 即使是皇帝也不能例外 。
这样的禁令 ， 公主知道 ， 仁宗也知道 。
但公主仍然不管不顾地连夜去叩城门 ， 这大概是这个被宠坏了的、性情刚烈的女子在精神崩溃前最后的自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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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清平乐剧照
是年公主24岁 。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 ， 仁宗是不是可以用一纸和离书结束了这一切呢？
不能 。
有关公主的流言在汴京城迅速传开 。
顾全皇家体面的士大夫们纷纷上书 ， 要求仁宗严加管教这个任性的女儿 ， 于是放公主进禁门的官员被治罪 ， 公主被驸马领回不许和离 ， 原来跟着公主的内官梁全一、梁怀吉等九人全部被换掉 ， 另外选40岁以上和15岁以下的内官侍奉公主 。
梁怀吉这个名字在《皇宋》和《涑水记闻》里被数次提起 。
《皇宋通鉴长编》里特别提到 ， 梁怀吉先是被贬出汴京城 ， 贬到西京洛阳去扫皇陵 。后来公主不断试图自杀 ， 或放火烧房子 ， 要求仁宗把人调回来 ， 于是不久 ， 梁怀吉又调回汴京 。入位祗侯梁怀吉配西京洒扫班……怀吉等既坐责 ， 公主恚怼欲自尽 ， 或纵火欲焚第 ， 以邀上必召怀吉等还 。……七年二月癸卯 ， 粱怀吉又勒归前省 ， 不知何时复召入也 。
司马光的《涑水记闻》里也说 ， 梁怀吉等被贬出汴京后 ， 公主上吊跳井纵火……总之就是想把梁怀吉等人要回来 。梁怀吉等给事公主阁内 ， 公主爱之 。……朝廷贬逐怀吉等于外州 ， 公主恚怼 ， 或欲自缢 ， 或欲赴井 ， 或纵火欲焚第舍 ， 以邀上意 ， 必令召怀吉等还 。
司马光们上书要求狠狠地惩罚公主和梁怀吉们固然有他们的道理 。
但普通人看到这段记录 ， 刺骨锥心的 ， 只怕是那绝望的公主种种“自缢赴井纵火”的烈性……不要命地想要去争取 ， 不计后果的徒劳和疯狂 ， 实在可怜 ， 可怜 。
看完这段旧事 ， 再回头来看崔白在1061年画下的这幅画 ， 也许会有种戚戚然的同情 。
双喜图
双喜图本无题款 ， 也无画名 。最早被叫作《宋人双喜图》 ， 因为上面有两只喜鹊 ， 后来确定是崔白画的 ， 便叫作《双喜图》了 。
名为双喜 ， 实没有一点喜气 。
萧瑟苍凉的土坡上 ， 光秃秃长着一株老树 ， 叶子都掉得差不多了 ， 但它却是两只喜鹊的立足之处 。鹊儿有点凶 ， 张嘴向着树下嘶叫 ， 树下有只兔子好似呆掉了 ， 不敢走 ， 也不敢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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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崔白 双喜图
嘉祐六年 ， 崔白大概五六十岁 ， 正是技法炉火纯青的时候 。
《双喜图》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
他用半工半写或者写意的手法画枯木、衰草和山坡 ， 使得这疾风中的零乱落寞 ， 好似就在眼前 ， 扑面而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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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崔白 双喜图局部
他又以极工细的笔法描画双鹊和野兔 ， 反复地勾、点、染 ， 笔尖簇点 ， 层层积染 ， 把双方的惊惶和对峙 ， 精妙生动地刻画到十分 。
你看这野兔踞坐缩腿、毫发耸立、瞳目放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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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崔白 双喜图局部
你看这一只鹊儿居高临下、嘶叫示威 ， 另一只鹊儿急切地扑翅前来助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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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崔白 双喜图局部
有没有觉得 ， 兔子很紧张 ， 一声不敢出 。
那只鹊儿 ， 敲凶！但也只是凶凶地叫叫 。
对峙的双方都惊而且惧 。又谁也无法破了这对峙的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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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崔白 双喜图局部
他还以细密的双勾 ， 借着一丛野草的倒伏和竹叶的逆风翻飞 ， 画出一阵看不见的、狂猛的劲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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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崔白 双喜图局部
这是悲凉天地里 ， 每个生命都逃不过的摧折啊 。
据说树上的鹊儿 ， 是福康公主 ， 飞来的鹊儿 ， 是梁怀吉 。那只兔子 ， 是李玮 。
据说崔白同情公主的遭遇 ， 画下谜一样的《双喜图》 。
关于崔白
《双喜图》如今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 ， 是镇院之宝 ， 也是崔白的神作 。
关于崔白的资料很少 。
只知道他大约生于1004年前后 ， 卒于1088年前后 ， 字子西 ， 壕梁人 。画史上说 ， 崔白的花鸟画曾震动北宋画坛 ， 并结束了"黄家富贵"一统天下的格局 ， 从那以后 ， 自画院中人到院外的文人画家 ， 开始跟着崔白深入写生、写实 ， 直到了徽宗赵佶那里 ， 将宋人的画推上巅峰 。
他和画《清明上河图》的张择端一样 ， 来此世间一趟 ， 仿佛只为了留下他们的画名 。
《宣和画谱》记载有他的241幅画 ， 但留下来的很少 ， 故宫博物院仅有《寒雀图》 ， 秦岭珍藏阁有《杜牧吹箫祝寿图》 ，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得多些 ， 有《双喜图》、《芦雁图》、《竹鸥图》、《枇杷孔雀》等七幅 。
崔白的出名 ， 是在宋神宗年间 。
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 ， 相国寺因雨灾破坏需重修 ， 崔白参加了壁画重绘 ， 宋神宗熙宁元年(1068年) ， 壁画结束 ， 宋神宗发现崔白、艾宣、丁贶、葛守昌所画垂拱殿御扆鹤竹中 ， 崔白最为出色 ， 于是召他入画院 。
那时候崔白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 ， 他又性情疏放 ， 本来不肯入画院 ， 但再三请辞 ， 神宗再三不允 ， 末了 ， 崔白进了画院 ， 神宗特批如果没有御旨任何人都不能安排崔白作画 。
崔白的画有多么好呢？
他不仅擅画花荷凫雁 ， 亦擅画佛道鬼神、山水人物 ， 尤长于写生 。他所画鹅、蝉、雀堪称三绝 ， 细致、真切、精妙生动 ， 极有逸情野趣 。
据说黄庭坚看到崔白的《风竹鹧鸪图》后曾题道：“风枝调调 ， 鹧鸪休休 ， 迁枝未安 ， 何有于巢” ， 引得许多名士注目仰望 。分页标题
不知黄庭坚若见了《双喜图》 ， 会题写什么呢？
可惜一千年间 ， 上面没有留下任何题诗 。
一点尾声
公主死于《双喜图》画成八年以后 。
公主虽然被迫被驸马领回继续一起过日子 ， 但从此精神好象就不大正常了 ， 趁人不注意就去上吊、跳井、烧房子……
苗贵妃先是在驸马宅安插了一个内臣王务滋 ， 想要寻李玮的过错把他贬走 ， 但是李玮老老实实的 ， 深居简出 ， 简直没有法子找到大错 。后来苗妃、俞充仪、王务滋又请求仁宗用毒酒毒死李玮 ， 仁宗觉得这太过分了 ， 也没有成 。
与驸马既不能生离也不能死别的公主 ， 真真是“活是不想活了 ， 死又死不成” 。
后来仁宗不得不顶着司马光们的口水 ， 把公主接回皇宫 ， 同意二人和离 。但不知为何 ， 没过几个月又给他们复了婚 。仁宗死后 ， 公主失去最有力的倚靠 ， 又撑着熬到了神宗朝 ， 死于神宗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 ， 据说死的时候 ， 十分凄惨 。
那年她33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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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清平乐剧照
李玮一直活到哲宗朝 。
嘉祐二年他曾与公主和离 ， 贬知卫州 ， 后来在仁宗临死前又恢复了驸马身份 ， 但从此与公主的关系大概就极差了 。公主死后 ， 神宗以虐待公主的罪名把他贬为郴州团练使、陈州安置 。不过 ， 李玮的晚景算是不错的 ， 后来他的儿子还曾与皇家议亲 。他的画名亦留在《宣和画谱》里 ， 里面收录了他的《水墨蒹葭图》《湖石图》 ， 并说他“平生喜吟诗 ， 才思敏妙 ， 又能章草、飞、散隶” 。
梁怀吉在嘉祐七年二月（公元1062年）以前已从洛阳回到内侍省 ， 大概是仁宗悄悄把他调回来的 。但没有再回公主府 。嘉祐七年二月以后 ， 便再无他的消息 。
【崔白@1061年，崔白的《双喜图》和夜闯禁门的公主】崔白 ， 大约卒于元祐三年（公元1088年） ， 那时候 ， 离他画成《双喜图》的嘉祐六年（公元1061年） ， 已经27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