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金花』“乱世佳人”赛金花的真面目
【『赛金花』“乱世佳人”赛金花的真面目】1934年《申报》采访人员采访赛金花 , 失望地发现她“甚且并不知道国家为何物 , 更无论爱国与否矣” , “今日之赛 , 不但不聪明 , 甚至说话毫无条理 , 使人有疑为神经病者之感” 。 或许这才是她的真面目 , 却是不被需要的真面目 。
赛金花一生大红大紫过三次:第一次在义和团运动中;第二次是在1931年“一•二八”事件后 , 举国“不抵抗”的气氛下 , 落魄潦倒的她突然被北平小报的采访人员挖出 , 如出土文物般赶赴各种宴会充当花瓶兼白头宫女;第三次则是1936年夏衍的话剧《赛金花》公演后 。 她都没来得及看到这部戏 , 就于当年的 10月21日死去 。
她最为人熟知的事迹其实只有一件 , 即在庚子年间与八国联军元帅瓦德西的一段关系 。 几十年屡屡翻炒 , 也不过是对此的不同阐释 。 真耶假耶 , 无人关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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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金花(右)
李师师还是王昭君?
赛金花的跌宕人生始于1893年—这一年 , 她的丈夫 , 同治七年戊辰科状元、曾任“出使俄、德、奥、荷四国钦差大臣”的洪钧去世 。 作为下堂妾 , 她开始在上海重操旧业 , 挂牌为妓 。
前面一段人生晦暗莫明 , 人们甚至不知道她究竟生于哪一年 , 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 , 赛金花下堂时已经不年轻了 , 然而“状元夫人”的头衔 , 去过欧洲的经历 , 还有传说中能说英法德三语的本事 , 都给她平添许多魅力 。 不久后 , 她又北上天津 , 来往京津之间 , 结识了不少北京的豪绅显宦 。
在天津为妓时 , “赛金花”这个名字正式出现 。
她在北京城是一个时髦人物 。 上海的过气名妓去北方走穴 , 本就大受欢迎 , 何况又是经历如此奇特的神秘佳人呢?她把上海花界的潮流行为带到了保守的北京 , 常着男装在街上骑马 , “奇花异服” , 被人目为妖孽;在北方花界的风气影响下 , 与客人“拜把子” , 自称“赛二爷” , 举止行动都出位大胆 。
1900年前 , 她就是小报上的常客 。 上海的小报逐日连载她在北京的活动 , 无非是与某人相狎或客人为她大打出手之类花边八卦 。 这一时期小报奇发达 , 任何时代的人民都需要娱乐 , 妓女就是当时的娱乐明星 。
庚子之后 , 赛金花从一个普通的名妓升格为“九天护国娘娘” , 关于她与瓦德西在八国联军占领北京时期关系的记载 , 见诸大量晚清笔记、小说 。 厚道者如吴趼人在《赛金花传》中仅仅点到为止:“金花以通欧语故 , 大受欧人宠幸 , 出入以马 , 见者称为赛二爷 。 ”但更有许多人言之凿凿 , 称瓦德西不但是她的入幕之宾 , 而且对她“言听计从” , 赛氏“隐为瓦之参谋”(柴萼《梵天庐丛谈》) , 甚至传说正是因为赛金花的进言 , 才让瓦德西下令不得滥杀北京百姓 。 所谓“彩云一点菩提心 , 操纵夷獠在纤手”(樊樊山《后彩云曲》) 。
1905年 , 以她为主要人物贯串全篇的小说《孽海花》出版 , 风靡一时 , “再版不下十五次 , 行销不下五万部” , 她的知名度再上层楼 。 此书前六回原是金松岑所作 , 保留的引首词中亦涉赛瓦在庚子年间事 , 云“虎神营荒 , 鸾仪殿辟 , 输尔外交纤腕” , 虽然曾朴续成的全书没有来得及写到这一段 , 但却大肆渲染她在随洪钧出使德国时就已与“雄赳赳的日耳曼少年”瓦德西私通 , 成为另一段公案 。
这个时期世人目赛金花 , 仍然跳不脱“天生尤物”、“红颜祸水”的观念 , 如樊樊山的《后彩云曲》 , 津津乐道她如何“淫乱官禁 , 招摇市塵 , 昼入歌楼 , 夜侍夷寝” , 另有更荒淫的细节 , 如仪鸾殿火灾 , 瓦德西抱她穿窗而出等等 , 虽然是仅“得自传说” , 然而却显示了中国文人情色想像的极致 , 有吊名女人膀子的快感 。 中国文人历来还有夸大女人作用的习气 , 譬如安史之乱全是因为杨贵妃 , 而明清易代则是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关系 , 于是他们将赛金花比作李师师 , 又比作王昭君 , 再借她来感叹世代更替 , “彩云易散琉璃脆”(樊樊山《前彩云曲》 , 赛金花曾用“富彩云”、“傅彩云”作艺名) , “白发摩登何足数”(《后彩云曲》) 。分页标题
自己都说不清的神话
1933年 , 早就被人遗忘的赛金花又出现在大众视野里 。 事起她央人写了一张呈文要求免除房捐八角 , 被北平《小实报》的采访人员管翼贤发现 , 立即前往赛家采访 , 在报上大加炒作 。 随后各方名人络绎不绝去看她 , 犹如欣赏出土的古玩;连在上海的“性学博士”张竞生都写信与她谈风论月 。 一时大批“赛金花访谈记”出炉 , 大众兴趣所在 , 仍然是那一段赛瓦情史 。
然而随便找几篇访谈一看 , 便发现有问题 。 在这件事情上 , 赛金花本人的叙述颠三倒四 , 自相矛盾 。
例如她对刘半农与商鸿逵自述身世时 , 完全未提及在欧洲是否与瓦德西相识;而曾繁的《赛金花外传》同样是采访她之后所写 , 她就明白表示二人是老相识:“他和洪先生是常常来往的 。 故而我们也很熟识 。 外界传说我在八国联军入京时才认识瓦德西 , 那是不对的 。 ”
至于1900年的一段韵事 , 在有些访谈中 , 赛金花本人全盘否认:“我同瓦的交情固然很好 , 但彼此间的关系 , 确实清清白白;就是平时在一起谈话 , 也非常地守规矩 , 从无一语涉及过邪淫 。 ”她强调的是她的侠义行径:八国联军在北京城中肆意杀人 , 她便向瓦德西进言 , 称义和团早就逃走 , 剩下的都是良民 , 实在太冤枉 。 瓦德西听后下令不准滥杀无辜 , 因此保全了许多北京百姓 。 当然 , 还有一些她自认为骄傲 , 后人看着却难评说的行为:例如她自称为联军办粮草 , 以个人名义担保 , 打消了一些商人心中的疑虑 , 也让他们狠狠宰了外国人一刀;又为了阻止联军到处抢花姑娘 , 她主动介绍妓女给他们 , 每次收费一百块 , 又狠狠宰了他们 。
总之 , 在这些赛金花的自述中 , 她与瓦德西是纯洁的朋友关系 , 因为撇得太清 , 倒叫人不大相信 。 故而孙次舟讽刺道:“固不论赛金花正做着妓女生意 , 就是她被瓦德西那么信任 , 如果没有床笫之私 , 也未免太辜负人家的好意了吧!”
奇怪的是 , 有的时候她又会夸耀瓦德西乃是裙下之臣 。 如《罗宾汉》杂志的采访人员逊之采访她时 , 她便说:“时瓦德西知余下堂 , 向余表示爱情 , 余爱其人英勇 , 遂与同居三四月之久 。 ”
对她的这番说法 , 有的人半信半疑 , 有的则是全盘否定 , 认为她根本不可能和瓦德西相识 。 后者中最典型的就是丁士源和齐如山 。 要命的是 , 他们两人的说法看起来十分可靠 。
丁士源曾是赛金花的恩客 。 据他在《梅楞章京笔记》中所述 , 其时赛金花有个客人是为德军做翻译的葛麟德 , 因此她所住胡同邻居有什么事 , 往往请她求葛帮忙 。 她曾易装为男子 , 想和丁士源混入中南海开开眼界 , 孰料未能进去 。 回来后丁士源将此事告诉了同住的钟广生和沈荩 , 二人添油加醋写了假新闻说她如何被瓦德西看上 , 投到上海的《游戏报》和《新闻报》 , 造了一个天大的谣 。
而齐如山自述在庚子辛丑一年间 , “我和赛金花虽然不能说天天见面 , 但一个星期之中 , 至少也要碰到一两次 , 所以我跟她很熟” 。 在他的回忆中 , 赛金花不过是一个和德军中下级军官鬼混的妓女 , 拉拉皮条 , 借八国联军之势 , 到处敲诈恐吓一番 , 再趁机做点小生意 , 卖点东西给外国人 。 他认为赛金花绝对不可能认识瓦德西:第一 , 她只能说两句日常的德国话 , 根本不够谈国事;第二 , 有两次他见到赛金花时 , 她都与下层军官在一起 , 听到瓦德西要走过来了 , 大家都露出仓惶的神色 , 不希望让主帅看到和中国妓女在一起 , 由此证明二人绝不相识 。
齐如山回忆中的赛金花 , 与她自述或文人笔下的“侠妓”大不相同 , 感觉却较近于实际情形 。 她只是一个脑子灵活、有点手腕却不脱庸俗风尘气的妓女 , 军队初入城时 , 或者需要一些像她这样本地还比较吃得开的人物(因此她自述曾为军队找供应商也不是不可能 , 但不太可能是瓦德西交待她做的) , 然而终究他们所想的不过是混水摸鱼捞一票 。 如卜正民在《合作》这本书中所写侵略者与被侵略者的关系:“他们主动顺应形势 , 相互适应 , 相互妥协 , 讨价还价 , 最后串通起来 。 他们必须这么做 , 因为已走投无路了 。 ”分页标题
然而这一种比较平实的形象 , 是大众甚至赛金花本人都不愿接受的 。 老派人用她来感叹世风日下、士大夫阶层集体堕落 , “灵飞(按:赛金花后嫁魏斯炅 , 改名魏赵灵飞)凭夷酋势 , 不作威福德 , 使其不为女子而为丈夫身 , 我知其爱国爱民 , 而为好官吏必矣 。 ”(杨云史《灵飞墓诗碣》)这一种借“爱国女性”来讽刺“卖国官吏”的思路一直延续到夏衍的《赛金花》一剧 。 而赛金花本人凭借不断讲述自己的传奇经历 , 亦在困苦的晚年获得了关注—不但是公众的兴趣 , 还有实质的物质帮助 , 甚至得以常常出席各种宴会 , 一如现今PARTY上的各类“贵族后裔”、“世家公子”之类花瓶角色 。
当讲述经历成为谋生手段 , 真实与否就不再重要 , 因为无人会追究神话是不是真的 , 各人都从神话中获得自己想要的 。
借古喻今的道具
1933年是“赛金花热”的一年 , 在“一•二八”后“不抵抗”的低压中 , 借古喻今成为一种时髦 , 然而更多的只是单纯的商业目的 。 如北京的哈尔飞戏院演赛金花的戏 , 在报上大打广告 , 宣传有赛氏本人上台演讲 , 但因她喉咙痛请人代讲 , 还引起观众哗然 。 再如南京大世界的老板请她去表演 , 每月五百元酬劳等等 , 让人看到炒作心理的古今大同 。
更有许多人预备将她搬上舞台 。 如张竞生与明星电影公司接洽拍庚子年间的赛金花 , 胡蝶要约她上电影(赛金花表示:我极愿上镜头) , 一系列活动以夏衍的《赛金花》在金城大戏院公演达到高潮 。
虽然夏衍表示“我就想以揭露汉奸丑态 , 唤起大众注意 , ‘国境以内的国防’为主题 , 将那些在这危城里面活跃着的人们的面目 , 假托在庚子事变前后的人物里面 , 而写作一个讽喻性质的剧本” , 然而关于是否美化了赛金花 , 赛金花究竟是爱国女英雄还是卖国女汉奸 , 剧本是否侮辱了中国人 , 要不要“国防文学”……左翼与右翼内外都吵作一团 , 最终以张道藩往舞台上扔了一个茶杯 , 而后禁演了结 。
这一些事情她全都不知道 , 赛金花从来没有看到过舞台上的自己 , 这一年她凄凉地死在肮脏的小屋子里 , 唯有破被一条 。
1934年《申报》采访人员采访赛金花 , 失望地发现她“甚且并不知道国家为何物 , 更无论爱国与否矣” , “今日之赛 , 不但不聪明 , 甚至说话毫无条理 , 使人有疑为神经病者之感” 。 或许这才是她的真面目 , 却是不被需要的真面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