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民：地下信用卡代还者：我护住了北京中产摇摇欲坠的体面

_本文原题：地下信用卡代还者：我护住了北京中产摇摇欲坠的体面｜真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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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民的个性做事比较冲动。专升本之后，一拍脑门儿来北京闯天下。干过培训老师、项目经理、跨境电商，频繁跳槽七八年，除了养成不再玻璃心的性格特点，啥也没落下，根本无法真正在北京扎根。
四年前，阿民搬到六环外的燕郊，脑子又一热倒腾起烟酒店的买卖。然而烟酒买卖短时间内难以打开局面。阿民为了避免再次失败，千方百计保住店面，透支信用卡、借网贷成了无奈的家常便饭。
大约两年多的时间里，阿民小心翼翼地平衡着流水、利润与债务之间的周转。网贷在贷无可贷之后，阿民不再寻求循环额度，一门心思竭力还清，并发誓上岸后永不再碰。信用卡的透支则逼迫他继续承受离谱的利息，每月都得咬牙够上最低还款额，避免违约。
烟酒店的营收渐有起色，网贷也基本还清了。阿民的心态沉着下来，琢磨再干点副业。
他盯上了一个偏门——代还信用卡。那时的阿民还不知道，从他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刻起，他就不由自主地成了这个信用透支年代的缩影之一，成了有的人依赖借款来维持体面所绕不开的一个重要环节。
每当周转不过来的时候，阿民自己就找过代还。还款日到期前，请代还者帮忙。对方先垫付还款，再用POS机从阿民的卡上刷回，相当于帮阿民延长了一个月的还款期。如果代还的只是最低还款额，产生的利息由阿民自己承担。每代还一万要给对方一笔手续费，通常费率在1.5%-2%之间不等。具体多少也是看人下菜碟。
要干这个营生，首先必须装备POS机。
阿民自己的烟酒店里就有两台POS机，再加上结交的圈子里干零售的朋友的机子，弄个七八台没问题。仔细点儿换着用，兴许真能靠帮人代还赚点外快？阿民越琢磨越亢奋，与当初专升本、闯北京、频繁跳槽、开店一样，脑子一热说干就干。
然而冲动归冲动，阿民还是隐约知道干这偏门大有风险，若是被逮着轻者罚款重者吃官司。即使不被逮，也难免被骗被坑竹篮打水一场空的风险。干这行最怕碰上无赖，帮忙还完账，若对方死活不肯输入密码刷卡，甚至一溜烟逃跑，阿民既不敢报警也没什么强硬手段。
但无论如何，阿民还是扎进了这个偏门。
任何营生都需要窍门与积累。阿民找之前认识的代还者旁敲侧击，又在网上钻研了一阵。最大的问题是，上哪儿找互相信得过的客户？如今手头已有不少熟客的他对此讳莫如深。目前可以了解到的是，他的某个微信号里全是定期找他操作的财务困难者。
经过一阵子磨合，阿民逐渐上道。
他的标准营业日程安排如下：上午在店里整顿内务，中午简单对付两口，把店交给老婆打理，下午就开车从燕郊到北京的六环外巡游趴活儿。由于是外地车牌进京不便，阿民不爱进六环。有求于他的客人们倒也不排斥到六环外交易。
下午趴活期间，不时有客人微信发来消息：
“是否方便操作？”
“几点合适？”
“老地方见”
…
阿民心里会大致盘算一个优先级，还款金额高的先接待，比如一个叫琪琪的姑娘。
第一次交易时，琪琪打车到东六环外的宋庄艺术区。阿民探头探脑在远处观察了她一阵，才分享了自己的GPS定位并透露了车牌号。琪琪在路边寻摸半天，磨磨蹭蹭来到车旁，却迟迟不敢上车。
“上车啊！一会儿我还有其他客人呢！”阿民用微信语音催促。
“你…能下车来交易吗…我不太习惯上陌生人的车…”姑娘整个状态别扭极了，怯生生的可怜相让阿民只好破例下车操作。分页标题
“琪琪是那种…抖音级的大美妞！”阿民回忆。
下车揣着POS机靠近琪琪时心跳明显加速，心里暗自琢磨，如此标致的美女，按理说不该缺钱，怎么也要找自己帮忙呢？阿民没好意思多问，简单询问了还款金额，帮琪琪手里的四张卡按顺序一一操作，满鼻子里充满了琪琪身上香奈儿COCO的香水味。整个过程琪琪一直紧张地盯着阿民的手，生怕他使坏耍诈。阿民并不介意客户的谨慎。
“每次刷卡我都不敢顶格刷。比如先帮你还1万，刷到我机器里只刷个9980啥的。差额部分随后转给我。 ”
阿民生怕整进整出的金额会被银行系统盯上。他记得琪琪每次大概都要代还五六万之多。算起来，琪琪属于他最早的一批客户，来来回回已为她操作了不下十轮。他知道，只要琪琪还找自己，就说明对方还陷在财务困境里，具体说，就是她自己始终填不上那五六万的窟窿。
某次帮对方操作后，阿民顺嘴询问琪琪的财务现状。也许是多次操作建立了信任，琪琪竹筒倒豆子般坦诚自己的困境：初来乍到北京工作，各方面开支巨大，不想找家里开口：
“体面点的装备比如MacBook要有吧？同事都有啊！两三个拿得出手的品牌包要有吧？化妆品护肤品…”琪琪反问赚的赶不上花的，不举债怎么维持最起码的体面？
“真是白长这么漂亮。其实她那条件不用那么装也够亮眼的。 ”阿民当场没有吱声，心里有几分看轻对方。
不知不觉，手里像琪琪这样的熟客多了起来。然而这一行门槛不算高，暗地里竞争激烈，阿民必须动心思维护好客户。
“以前看过一个故事，某富豪开粮店亲自送米上门，留意顾客家里人数、米缸容量，等顾客家刚吃完存粮，他就主动送米上门。如此积极主动，生意焉能不好？”
阿民受这故事启发，开始罗列熟客的还款日期，差不多到日子了，他就主动发微信询问是否要代还。
“这招挺有效的。有个黑胖子还挺感谢我这么做。 ”
他印象最深的客人里有个“黑胖子” ，感觉是个宅男没什么朋友，还款日期前后喜欢与阿民聊天解闷。阿民给对方微信昵称备注为“黑胖子” ，方便特征记忆。据黑胖子自述，每当每月的银行还款短信令他心惊肉跳的时候，阿民的提醒信息总是前后脚发来，让他定心不少。
黑胖子的朋友圈完全开放，从不藏着掖着。阿民偶尔翻阅，发现这位深度财务受困者过的日子颇为光鲜。
“我做烟酒生意，多少了解一点威士忌。没想到，人家黑胖子更懂行。 ”
这位黑胖子每周开一瓶高价威士忌的仪式感令阿民错愕：一到他品酒的日子，朋友圈照片的背景总是被浓重的马赛克遮掩，但依旧看得出重度不修边幅与杂乱无章。相对干净利索的是一张铺着方格台布的餐桌。各种家伙摆放妥当，用各种角度远中近地拍摄杯中物。品鉴时搭配西班牙火腿之类奢侈食材。这还没完，照片还要酸不溜秋地配上不知哪儿抄来的心灵鸡汤，再搭配什么“单宁、挂杯、绽放、生涩、余韵、尾韵”之类的威士忌品鉴专用词儿，虚构着活脱脱的中产阶级雅痞形象。
“最夸张的是，人家事后还要来一根儿雪茄解腻！说是西班牙火腿油脂太饱满？！”
阿民无法理解黑胖子的行为模式。自己也算过来人，财务困难时勒紧裤腰带节衣缩食才是理所应当的真实日常。他翻阅着黑胖子的朋友圈，越看越发懵：这位绅士到底是为了维持这种雅痞形象导致负债，还是由于负债，干脆埋头于幻想中的生活方式？
阿民鬼使神差截了几张图，似乎在为这种匪夷所思的荒诞体验留下纪念。
阿民自认为，这营生越做，自己对当代某些人群的生活实况与画皮真相越有发言权。
“眼袋儿”是被他纳入重点观察对象的另一位熟客。赋予对方这个诨名，是因为人家年纪不大，眼袋却不小。每回见到他，晃悠悠的眼袋、黑黢黢的眼圈，都会令阿民心底一沉，感觉很晦气。分页标题
“一脸倒霉相！看着他的脑袋，仿佛头顶冒着黑烟。 ”
阿民提起眼袋儿就皱眉。然而这位爷是个大客户，怠慢不得。
眼袋儿每次找到阿民，都会掏出一个黑色卡包，里面密密匝匝十几张信用卡，工农中建自不待言，连某些闻所未闻的三线城市小银行卡他都有。每个月上中下旬，他必定各出现一次。卡债过重，靠自己完全无法应对。阿民对他的负债有过估算，每月只还最低还款额，光利息就得七八千。
自那以后，资质不佳的眼袋儿不敢冒险，宁愿只还最低额承受高额利息与手续费。
“这一类客户基本放弃计算利息了。他们不敢算。因为太过触目惊心。找我帮忙完全是为了避免被银行列入征信黑名单…”阿民对眼袋儿的心态揣摩得很透彻。
有一回，眼袋儿照例跑来找阿民操作，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半个钟头。没曾想阿民车内还有一位女顾客正在操作还款。三个人登时面面相觑，两位顾客冷不丁打照面的情景超级难堪。谁愿意被第三者撞见自己最窘迫的嘴脸？
阿民最先回过神，招呼眼袋儿先到后座等候，自己手里加紧帮女顾客操作。眼袋儿低着头还在调整呼吸，听到女顾客嘟囔一句“生意真不好做啊” ，顿时打开了话匣子。他接过话头附和着。阿民也频频点头称是。三个人有了情绪共鸣，车内的氛围一下子缓和了起来。
女顾客操作完毕。两个男人目送她一扭一扭地离开。阿民留意到那位女士开了一辆俗称“穷人乐”的老款前驱伪跑车。
“人家墨镜一戴，小包一挎，车里一坐，脸色立刻由操作前的煞白转为红润，瞬间焕发生机。 ”
阿民揶揄归揶揄，其实很理解操作完毕，又“胜利”混过一个月还款的顾客在此时此刻的放松心态，哪怕只是暂时的。
这边，他扭过脸来为眼袋儿继续操作。因为每个月至少见三回，阿民对眼袋儿的黑色小卡包甚至产生了某种怪异的亲切感。眼袋儿对他很是信任，直接把卡包递过去任他操作，自顾自低着头聊微信。
阿民打心眼瞧不上眼袋儿，不完全是由于对方的面相不讨喜。他多次听到眼袋儿接打电话聊业务。原本和自己说话略带磕巴，一聊业务立马呈现出低沉淡定的男中音。阿民平日也关心财经动态，大体了解这类打电话时满嘴充斥的“嗯啊喂、对对对、A轮、徐老师、我都熟”的背后意味着什么。
“眼袋儿这倒霉德性创业要是能成功，我…我免费为他操作一年！”
阿民也意识到自己对他人的评价越来越阴损，坦诚干这营生会导致心态逐渐晦暗沉沦下去。但是他依然需要这个饭碗。而且，他从中领略到了某种畸形的快感与惬意。
“别看我赚着顾客手续费。没有我，他们试试？！这些人模人样的主都得崩盘！”阿民如今的主要乐趣不由自主地包含了对顾客的观察。
在接待顾客的间隙，他会边听郭德纲的相声边掏出手机玩几局游戏。不知不觉两年过去，倘若远远望着慵懒地倚靠在驾驶座上玩游戏的阿民，他似乎也同样陷入了某种困境难以自拔。
虽说对眼下的生意与生活有些志得意满，阿民依然很少进六环。北京总归是他的伤心地，进城容易勾起他极力回避的挫败感回忆。偶尔非高峰时段溜进六环，也是为了送服务上门。
“望京宜家后头叫鹿什么的小区…有一位特逗，长得跟老松鼠似的。 ”阿民的事业乐趣附加值开始膨胀，热衷调侃顾客的窘境并乐在其中。
某天深夜，阿民刚好路过北四环，想起中年熟客“老松鼠”刚好在附近。他用微信试探性地询问对方是否需要操作。老松鼠秒回：
【阿民：地下信用卡代还者：我护住了北京中产摇摇欲坠的体面｜真实故事】“太需要了！”
于是双方在电话里沟通见面地点和时间。正聊着，阿民忽然听到对方背景音里传来一个女声的嗔怪：分页标题
“和谁嘀嘀咕咕聊这么起劲呢？！”
老松鼠失魂落魄地“哎哎”两声匆忙挂了电话。阿民猜测是他老婆在质问。随后，双方改用微信敲定细节，好歹碰上了头。
“他给人感觉特唯唯诺诺。估计是被老婆训惯了。不过，看着眼神有些迷失自我了…”
阿民通过多次交流拼凑出线索，知道对方这两年生意不畅。别看住着高档小区，奈何十个锅九个盖，不得已用信用卡左右腾挪支撑，还必须憋着一口气不忍心把真实情况告诉家人，所谓“打肿脸充胖子” 。老婆不了解真相，一家老小的开销分毫降不下来。同为中年男人，阿民对老松鼠看不上的同时又略带同情。
帮人代还这行当自然也有担惊受怕的时候。阿民在接受新顾客时会反复考察掂量，如果直觉对方是衙门的人或者混社会的，宁可不赚钱也会舍弃。但除此之外，出些差池也依然在所难免。
有一回，有个操作过两回的小青年就出了状况：帮他还完一万多后，小青年的卡却死活刷不出来！阿民当场就急晕了。小青年也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两人大眼瞪小眼间，阿民一边急吼吼抬高嗓门催促对方赶紧想辙，一边左手悄悄地按下了车门锁，生怕对方开门溜走。小青年听到“吧嗒”的锁门声，心里一咯噔惊恐地望向他，扯着嗓子尖叫：
“你想干吗？！”
一万多块钱，就能逼得两个大男人，窝在逼仄闷臭的小车里抓耳挠腮互相提防，又可怜又滑稽。末了，还是小青年先镇定下来，临场发挥，靠网贷和朋友帮忙，凑够了数还给阿民。前前后后折腾了俩钟头不止。
“我也不容易啊。他下车的时候，我俩都大喘气了。谁也不愿意出状况啊！”
这桩意外，让阿民日后挑选顾客时更加谨慎，操作前甚至列出高风险问题清单，如果顾客的回答让他觉得有刷卡回款风险，干脆不接这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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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阿民自己又一度短暂陷入了财务困境。这回是他的弟弟参与网赌，自己义无反顾帮忙导致的。幸好弟弟年纪小胆子也小，牵扯的金额不算太大， 26万，阿民咬牙掏出所有积蓄帮弟弟清了账。
“烟酒生意不太管了。有老婆盯着，不赔钱就行。关键是得有POS机用。 ”
阿民神情凝重地望着副驾驶座位上的几台POS机，仿佛他的生意与生活全都粘在了上面。
策划 Editor｜罗蓓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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